“哎哎哎, 你再往上托点!”
“你抓稳了没?”
“抓稳了!我先上去,再拉你!”
两个十二三岁的姑娘笨拙地翻着墙。蹲在墙头的个子娇小些,头顶扎着两个髻,髻上打着结的绣带已经有些松了,额前垂着的刘海也微微被汗湿, 一瞧就是个古灵精怪的。
而墙下正在被拉的那个高挑些,编着麻花辫,看着也是个冰雪聪明的。
“哎哟——”
两人手拉着手从墙头栽下来,一个叠着一个躺在了地上。
“快起来!你压着我了!”
双髻拍了拍身上的麻花辫,痛苦地往后仰了仰头,却是一眼瞧见了张冷厉阴森的脸, 惊得张了张嘴, “啊……”
还没完整说出一句话, 她整个人便被拎了起来。
陆珏面无表情将两个小姑娘丢在了贺缈面前。
“嗷!”两人脑袋撞在一起, 皱着脸哀嚎了一声。
“谁啊?!”
双髻愤怒地捂着头,抬脸叫了起来。
贺缈坐在窗边, 居高临下冷冷地看她。
因带着面纱,两个小姑娘也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一瞧她的气势, 再加上翻墙逃学又有些心虚,声音迅速低了下去, “你, 你谁啊?!”
“这个时候学堂还没放学吧, ”贺缈屈着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阴恻恻地开口,“你们逃学?”
在谢逐眼里,这仿佛就是一个小魔头板着脸教训另外两个年纪更小的鬼灵精。
他不动声色地牵了牵嘴角,端着茶低头抿了一口。
“关你,关你什么事……啊!”
双髻底气不足地嘟囔了一声,话音刚落,脑袋上就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
“好好说话。”护主的陆指挥使沉沉地斥了一声。
双髻声音颤了颤,“你,你们不会是绑匪吧!”
“傻,绑匪还管你逃学?”麻花辫看起来比双髻要冷静一点,看向贺缈小声问,“你是新来的夫子吗?”
贺缈板着脸沉默。
麻花辫声音又低了些,“你不会是新来的……掌教吧?”
掌教便是学堂的总教习。
谢逐慢条斯理地合上茶盖。
想来这两个丫头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们身后站着的,是冷酷无情精通诏狱百种刑法的锦衣卫指挥使。将她们当场抓包的,既不是夫子,也不是掌教,而是……当今皇上。
这大概是史上最可怕的逃学了。
被怀疑是学堂掌教,贺缈既没有承认却也不否认,转而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
“我,我叫二丫!”
双髻扯了扯麻花辫,朝她眨了眨眼,麻花辫也反应过来,“我叫翠花。”
……什么鬼名字。瞎编也不编个像样点的,鬼心思都写在脸上。
慧眼如炬的陆指挥使看不下去了,眉头一皱,刚要上前,却见贺缈朝他摆手,这才退了回去。
“为什么逃学?”
贺缈又敲了敲桌,沉声问。
坐在地上的两人又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瞅着瞎话张口就要来,谢逐冷不丁清了清嗓,启唇道,“想好了再说,说谎话的代价更大。”
两个小姑娘这才注意到一旁坐着的谢逐,也堪堪看清他温润俊朗的容貌,再加上他此刻静静看过来,眉目沉静嘴角含笑,竟宛如超脱世俗的仙人一般……
两人都不由有些傻眼,半晌回过神,也不知是被美色迷惑还是懵了,竟变得老实起来。
“我,我们要去雀楼雅集。”
雅集?
贺缈愣了愣,雅集大多是文人雅士高谈阔论、议论诗文的集会,她们这样小的年纪,怎么可能是逃学去参加雅集?可这二人神态又不似在说假话……想必这雀楼雅集一定不是什么正经雅集。
“你们如此小的年纪,就能参加雅集了?”
谢逐故作诧异地半挑了眉,“那么,你们的诗文定十分了得。”
小姑娘大抵已经有些晕乎乎了,开始不打自招,“不是的,雀楼雅集讨论的并非诗文,而是……戏文话本。”
“是嘛?!”
贺缈登时两眼放光,噌地站起身。
陆珏轻咳了一声。谢逐抿了抿唇,压下嘴角不自觉扩大的弧度。
贺缈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装作没事人似的坐了回去,“如今,竟还有这种戏文话本的雅集?我怎么不知道?”
梳着双髻的“二丫”咧着嘴笑,“掌教有所不知,因为讨论的戏文话本特殊,所以雀楼每次雅集都比较私密,可不是人人都晓得的。”
特殊……私密……
贺缈脑子里登时掠过一些不太健康的想法,嘴角抽了抽,“你们看的,不会是什么□□吧?”
□□二字把两小姑娘吓了一跳,忙不迭摆手,“不是不是!就是一些……”
说着她们还有些难以启齿,“传奇文学。”
见她们支支吾吾,贺缈更怀疑了,“我不信!那雀楼雅集在哪儿?你们立刻带我去!”
= = =
——鸾台秘史。
当在雅集现场亲眼瞧见横幅上的四个大字时,贺缈两眼一黑,觉得自己仿佛在被公开处刑。
“哦,原来是这个。”
贺缈毫无灵魂地敷衍了一句,“没什么好看的了,走了走了。”
被逼迫着领路的两个小姑娘也震惊了,“掌教您也看过《鸾台秘史》吗?!”
贺缈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看这种……不正经的书!”
说完便遭到了好几个路人的白眼。
谢逐无声地笑了笑。
贺缈脸上有些挂不住,正拂袖要走,却被谢逐隔着衣袖捉住了手,“既来了,何不看看再走?”
“我……”
“你虽没看过,但我却读过。”
谢逐唇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就当陪我进去看看?”
贺缈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只能硬着头皮被谢逐拉着往里走。
牢记使命的陆指挥使立刻发现了谢逐的逾矩举动,可手边还拎着两个小姑娘,一时他竟腾不出手去管谢逐的爪子。
雅集现场聚了不少人,大多都是些年纪轻轻的女子,也不乏像二丫这般大的小姑娘。只是却分成了好几个区域,壁垒分明地围聚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
饶是贺缈这种沉迷话本的人,都有些看不懂这雅集的操作了。她随意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拿起手边的两个人偶瞧了瞧。这人偶她在书摊上见过,是仿照书里她与褚廷之的造型做的。
不过,摆在这里是做什么?
谢逐从她手中接过人偶,也仔细打量了一番。
贺缈转头朝旁边的两个小姑娘看。
“这是在做什么?”
翠花小声解释,“掌教,书里围绕女帝有好几条线,有和周青岸的,有和裴喻的……看书的时候大家都有喜好偏向,更喜欢哪条线便是哪个主角的拥众,总觉得自己支持的那个才是女帝真爱。所以虽然都是书迷,但平常也会有矛盾。”
二丫赞同地点头,“为了和平为了和谐,雅集现场只能划分区域,防止大家聊着聊着就打起来。”
这么玩意???
贺缈嘴角微微抽搐。
“所以这一块,都是支持褚廷之的拥众?”
谢逐看了眼四周稀稀拉拉的空座椅。
“褚廷之的拥众一直不多,因为书里书外和女帝的互动屈指可数!不像我们周青岸周大人!”
翠花颇有些自得,不知何时手里已经出现了一张周青岸的画像,“我们周大人从鸾台秘史第一部起,就是拥众最多的!”
“如今,已经不是咯。”
二丫不阴不阳地挑了挑眉。
翠花翻了个并不漂亮的白眼,指责二丫,“……倒戈的墙头草。”
贺缈歪了歪头,看向楼内座无虚席最嘈杂的那一块地,忍不住问,“那是谁的地盘?”
二丫不知从哪里也掏出一张画像,脸上的骄傲自豪比翠花还夸张,“当然是首辅大人!首辅大人才是现在拥众最多的主角!一出场就把周大人比下去了!”
“……”
贺缈捂脸。
谢逐唇边的笑意渐浓,竟还微微俯身仔细打量着小姑娘手里的画像,“这是谢首辅?”
二丫拼命点头,眼里绽出璨然的光,“是啊是啊,是不是风仪秀整、端严若神,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虽怒……”
“咳。”
谢逐直起身,自己也有些听不下去了。
站在后头十分不满的陆指挥使冷笑,“说得你好像见过似的。”
二丫虽惧怕陆珏,但在首辅大人的事上绝不让步,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书,梗着脖子叫嚣,“书里说了,首辅大人’美仪貌,善容止,俯仰进退,咸有风则’,’风流之盛,独绝当时’!”
“你以为,写这破书的人见过谢逐?”
“……”
陆指挥使毫不留情地又踩了一脚小姑娘的少女心。
翠花在一旁晃着脑袋补刀,“就是,说不定首辅大人其实长得獐头鼠目,面容可憎……”
“你在说什么?!!”
还没等二丫跳脚,倒是另外一个女子愤怒地冲了过来,“你竟敢在这诋毁首辅大人的容貌?!你……”
瞧见翠花手里的周青岸画像,她登时瞪圆了眼,“我当是谁,原来又是周青岸的人。怎么,还没认清你们家主子已经失了圣宠是明日黄花的现实吗?又在这飞短流长造谣我们首辅大人?”
“你!”翠花气得头顶冒烟,“你才是明日黄花!”
“我说错了吗?你家主子在鸾台待了这么久,才得了个尚书。首辅大人来盛京才短短几个月,谁更受宠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吧?”女子刻薄地讽刺,“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就别来雀楼丢人现眼了,你丢的可不止是你自己一个人的脸,还有周尚书的脸呢!”
不远处就是周青岸的地盘。
听见这些话,围聚在那里的姑娘们也不乐意了,齐刷刷拥了过来。
贺缈吓得赶紧站起身,谢逐不动神色地侧了侧身,护着她退到一旁。忠心护主的陆指挥使晚了一步,只好把两个小姑娘拎到了旁边,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难道你就不丢首辅大人的脸吗?在这里不分场合地大放厥词。”
“这雀楼雅集一月只一次,都已经圈了地,各做各的诗,各聊各的主,竟然还能有人出来败兴!”
“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先挑起事端的明明是你们,谁让你们造首辅大人的谣。”
谢逐的拥众也气势汹汹地逼了过来。
“是我么先挑起来的吗?这几个月你们明里暗里也没少说周大人坏话吧?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话,原原本本送还给你们!”
“周青岸性子古怪,本就许多人不喜,怎么一听到风言风语就说是我们说的?”
“喂!这块地姓褚,褚廷之的褚。你们两家吵架能不能去自己地盘吵?欺负我们人少砸场子吗?”
- -
从雀楼一触即发的大战中“逃生”后,贺缈整个人神思都恍惚了。
“你们来雀楼,就是为了……聚众斗殴?”
她看向身边坐着的两个小姑娘,满脸都写着怀疑人生。
不读书不上进也就算了,竟然还为了几个男人差点打起来。凤阁鸾台还没正式开战,她们小小年纪竟已搞起了“谢周”的党派之争。大颜朝的女子,如今都这么会玩了?
二丫和翠花的情绪很显然还没从方才“谢周两党”的战争里缓回来,两人背对着背,谁也不理谁。
“才不是!是她先挑起来的。”
二丫没好气地往身后一指。
翠花也生闷气,“我就是随口开个玩笑,谁知道你们像疯狗一样咬上来……”
“说谁是疯狗呢!”
“都别吵了。”
听着马车内又要吵起来,已经烦躁得不行的陆指挥使在外驾着马,冷冷地呵斥了一声,“谢逐也好,周青岸也好,和你们有关系吗?要你们操什么闲心?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风气。”
二丫:“古有张忌焚诗饮灰,只为有和杜复一样的肝肠。”
翠花:“还有葛庆好易词,全身上下刻了三十来首白易的词。”
二丫:“司马卿尊崇名相蔺项如,因此更名项如。”
翠花:“郑谯曾言,甘为青藤门下走狗。”
“这就是榜样的力量。”
二丫和翠花瞬间统一战线。
“…………”
这都是哪里来的奇葩典故???
武举出身可文才也不差的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陆珏陆大人,被两个小姑娘怼的哑口无言。
贺缈下意识上挑了唇角,眼神地同谢逐往来了一遭,还是强行板回了冷脸,倾身过去,给了一人一个爆栗,“不好好上学成天读些乱七八糟的书!还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们把学堂当成什么地方了?”
谢逐插了句话,“既然是榜样,你们可曾学到半点榜样的好?”
“当然啦,我们将来是要考女科做女官的!”
二丫拍了拍胸口。
“没想到你们还有报国之志。”
谢逐笑了起来。
翠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倒也不是。我们想着,要是去考女科做上女官,就能在盛京见着周大人和首辅了。”
贺缈:“……”
二丫不怕死地补充说明,“而且我们打赌了,一定要亲眼证实女帝到底更喜欢哪个!”
贺缈:“…………”
她面前是大颜未来的花朵,不能摧残。
大颜未来的花朵考功名竟然是为了……
大颜没有希望了。
大颜要亡了。
马车从雀楼回到了学堂门口,陆珏扯了扯缰绳停下马,掀开车帘叫两个小姑娘下车。
谁料两人竟还赖在车里聊得热火朝天,不肯下来。
“掌教,你是不是从盛京来的啊?”
“你见过首辅和周大人吗?”
“他们到底哪个更讨女帝欢心啊?”
“要是让你选,你选哪个?”
贺缈终于见识到了小姑娘的聒噪,一个脑袋两个大,耳边嗡嗡的。
听到最后一句,才随口回答道,“小女孩才做选择,我当然是全都要。”
“……”
“……”
陆珏抬手将三观崩塌的两个小姑娘拎下了车。
贺缈耳边终于清静,往车壁上一靠,长舒了口气。一转眼却见谢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全都要?”
“……不是那个意思。”
“陛下还真是贪心。”
“都说了不是那个意思!”
- -
陆指挥使奉女帝之命把两个逃学的小姑娘从后院翻墙回了学堂。贺缈答应了饶她们一次,若下次再犯,就将她们领到夫子跟前去。
学堂看管不严,压根就没发现有女弟子翻墙从后门出去,仍是一派安宁,后院还能听见朗朗书声。
陆珏松开她们的后衣领,冷嗤了一声,“走吧。”
两人哦了一声,猫着腰正要离开,却又被陆珏叫住,“等等。”
二丫一惊,颤颤巍巍地回头,“怎么了?”
陆指挥使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别开眼,“我问你,朝中那些文臣都有拥众,武将可有?”
“武将?”二丫愣了愣。
“譬如,锦衣卫指挥使。”
陆珏面不改色,“听说锦衣卫指挥使陆珏也生得容仪伟丽,又文武双全,书里……”
二丫有些懵,“书里有这号人吗?”
“……”
陆珏危险地眯眼。
“书里没有,但宫里有啊。”
所幸还剩个有见识的,翠花拍了二丫一掌,“不过谁敢写锦衣卫啊,锦衣卫冷血无情性情暴戾,今天写了明天他就潜进家里要你命怎么办?”
冷血无情、性情暴戾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珏:“……”
锦衣卫揍孩子犯法吗?
- -
贺缈本以为自己从雀楼绕了一圈回来,方以唯和宁翊必定已经完成任务等在门口了。
却不料她在马车内候了快一炷香,还是看不见人从里面出来。
“不过就是个进去报个名罢了,”贺缈在车里等得有些急了,从陆珏手中夺过折扇,自己扇了扇,“这两人的办事效率太低,比你差多了。”
陆珏受宠若惊。
这还是女帝第一次当面夸奖他,他面上不显,却下意识朝谢逐那里斜了一眼。
迟迟没有听见谢逐出声,贺缈也转头看了过去,却见他手里正执着一册话本,唇角牵着抹笑,带了些淡淡地兴味。
“你在看什么?”
贺缈上眼皮不安地跳了跳,警惕地问。
谢逐勾唇抬眼,将书册立起来给她瞧,“最新的第五部,她们方才落下的。”
看见封面上“鸾台秘史”四个大字,贺缈的脸噌地红了,赶紧从他手里夺了过来,一瞬间有扔出车外的冲动,却突然想起自己也还没看,动作又是一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丢到自己身后。
“谢……兄长怎么能看这种书?”
看也没关系,倒是别当着她的面看啊。
若她没猜错,第五部大概已经将谢逐添了进去,她贺缈再怎么厚脸皮,也见不得他当面欣赏这种编排他俩的话本。
谢逐颇觉惋惜地收回手,“正巧看见女帝与首辅于鸾台初见……”
“咳!”
贺缈咳了起来。
见女帝尴尬,陆珏立刻跳了出来板着脸指责谢逐,“那书信口开河一派胡言,将鸾台众臣编排了个遍,有辱陛下声誉,也引得不少歪风邪气。首辅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往后还是少看些这等书吧。”
你若没看过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谢逐意味不明地转眼看他,贺缈也噎了噎,僵硬地扭过脖子看陆珏。
陆珏还以为女帝这是信任且鼓励的眼神,腰板又直了一点,沉声道,“陛下,这著书之人怕是心怀不轨,是否要臣……”
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可。”
贺缈赶紧打断了他,“这人虽胡言乱语……编排朝臣,但罪不至死,且由他去吧。”
陆珏正当还要说些什么,马车外却突然传来几人的脚步声。
他一顿,伸手掀开车帘,“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