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注意到了老侯爷帐前值守的亲兵少了几个人。
汝阳侯府一脉唯一的后人林世卿当众宣布老侯爷重病,卧病在床,暂不参与议事且不接受探访一事,后经众将商议,老侯爷旧部、南征军副帅方甄代主帅职。
其余,一切如常。
方甄,还有很多人,都很清楚,只要这次南征不出什么大漏子,如今的汝阳少侯林世卿回去后,便会顺理成章地承袭汝阳侯府的爵位,老侯爷属下及其旧部——所有姓林或者姓过林的军方势力,都会被逐步接到林世卿手里。
即便林世卿不过刚刚及冠。
而林世卿这个唯一的林家后人虽然年纪轻轻,但不愧为将门大家之后,已在朝臣文官之中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一旦他接手收拢了军权,军政合归到一个外姓人手中,那么他还会只甘心于做一个举足轻重的……臣子吗?
一直小心翼翼忌惮着他的銮座上的那位会这样顺其自然任其发生吗?
漩涡中央很有可能牵涉其中的那些世家权贵会不置一词置之不理吗?
天下士子会任由这样一个功高震主的外姓权臣祸乱朝纲谋权篡位吗?
方甄四十多了,眼看奔着知天命的年纪去,还有什么看不明白,想不明白的?
他从未怀疑过,以林世卿朝内朝外近年积累下的赫赫功勋,撑起汝阳侯府一门上下会出现任何问题。
方甄也不知道那些已然初露端倪的事情倘若有朝一日真的变成现实,他会怎么办。
他实在怕自己无论怎么做,都会让自己失望。
他是林世卿的长辈,同时也是林世卿长辈的下属和同袍,林氏于他有恩——教养之恩、知遇之恩……甚至,救命之恩。
当年周国与梁国边境摩擦,生了战火,方甄年轻气盛带着右翼军一时冒进,被围梁国南境沙漠,右翼军所属突围不能,又无法与大军取得联系,眼见弹尽粮绝不过早晚之事,孰料或许是命不该绝,竟当真让他绝处逢生——只是代价也是惨重的。
得悉同袍浴血被困于梁人之手,一同出征的老侯爷嫡子、内定的下一任林氏家主、林明臣,同样的年轻,同样的气盛,违背中军军令,偷偷带着一队精兵,根据沿途尚未来得及被恶劣的天气掩埋的几点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地摸到了梁人的包围圈,沉下气在附近埋伏整整几日,详细制定了一整套营救计划。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又过了两日,林明臣在察觉到梁人已然基本放下警惕,便趁着梁军值守换岗时,留下部分人远远扬起沙尘,营造出援军数量庞大的假象,继而带着余下的部下突入梁军。
参与围困方甄的大多梁军将士初时怕方甄临死反扑,为免己方损伤过大,不敢轻易动手,枕戈待旦警醒得很。但后来见多日未曾有周人来营救过他们困住的这位年轻将领,便也不再着急了,猫捉老鼠似的困着,打算等方甄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主动来求他们。
原本以为这样的时候不远了,孰料远处倏然烟尘弥漫,竟是周人派遣援军来救了!
梁军上下心里一颤,脑子里大多只剩下了一句“跑”字。
正这时,被破坏了好事的梁军主将才刚骑上马,咬牙切齿的望了一眼看不清楚的烟尘,夺过身旁一位将士手中的硬弩,挽弩拉箭,细细眯起眼睛,瞄准向一人——
方甄见人来援,当机立断招呼部下和来援友军一同聚到一处,不过片刻便成功撕开了一面口子……
生天近在眼前。
方甄砍落面前数名碍眼的梁人骑兵,拨开重重弥漫的烟尘,已然看到领头几人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嘴一咧,嗓子眼里那声兴高采烈的“明臣”正要叫出口,却见敌军一只精钢短箭带着疾啸穿云裂风而来——硬弩射出的精钢短箭曾射穿过玉石铁板,人体在它面前跟纸糊的没什么两样——那箭连续贯穿了两个人才安然停在了第三人的胸口处。
林明臣。
那是违背军令,为了营救跟他袍泽多年的挚友而冲到前面的,下一任林氏家主的,胸口。
他身边两位亲兵没有思考就纵身挡在了他身前。
但仍然没有能够改变结果。
梁军放过暗箭佯作反攻之后迅速远遁,远处做假和知情将士俱不敢逗留太久,正且战且退,方甄亲眼所见却无力阻挡,目眦欲裂,双腿狠狠一夹马腹,扬出四道纷飞厚重的沙尘。
他只是想要捞了中箭落马的林明臣就走,可当将人捞过来去探呼吸时……
以方甄为首的一众周军将士当即疯了。
夕阳残照,黄沙披血。
——两败俱伤。
方甄和仅剩的几位小将士是后来的周军从沙子里挖出来的。
这拨周军之前被追林明臣追丢了,不久前被打斗声吸引前来查探情况,却发现他们要追的人已经不见了。
方甄无食无水几日煎熬,激烈打斗后身上伤了几处,昏倒在沙地上早就不省人事,怎么叫都叫不醒,若非还能勉强感受到点气息,跟死人也不差什么了。
林明臣没有追到,倒是发现了一个方甄。
但同属一军,总不能见死不救。
尤其是这里发生了什么,除了现在只会出气却醒不过来说不出话的这几位,没人知道。
半死不活的几位幸运儿被带回了大营医治。
那日当晚,方甄曾以为是自己埋骨地的高矮沙丘无端起了一场大风暴,瀚海阑干,风沙停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明臣的尸身掩埋在漠漠黄林之中,再找不见了。
陛下彼时不过登基几年,汝阳林氏一面是他不得不倚重的国家柱石,另一面也是他哽在喉咙中的一根横刺,煊赫一时的偌大侯府无嫡袭爵,陛下临朝时多次提及悼念,不是没有真心实意地惋惜过,只是事有轻重,立场不同——
有些人这么死了也挺好,至少不用再劳他动手,双方都要伤神伤情。
活生生的汝阳林氏子侄辈逐年化成一座座冷冰冰的墓碑,墓里不求全尸,不是衣冠已然足够让林家人庆幸。
热闹、井然、剧痛、冷肃、麻木、死寂……
如今,只剩死寂了。
侯府一品诰命的老夫人多年忧思,将将过了四十便殁了,所有人都安慰方甄,老夫人仙去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关系……怎么可能呢?
于圣上于周国,他可以尽忠,但是于汝阳林氏,他全的是恩和义——他必须全的,也许此生都全不完的恩和义。
这世上,没有比林世卿这个林明臣生在外家的林氏遗孤,更加值得他效命的人。
方甄一晃神,“举直错诸往,举诸往直错”的往昔幕幕已自眼前飘远,威重一方统御千军的将领终于有了一丝梧桐已老的孤独感,扬声叫进来一名守在营帐口的亲兵,继而低声问道:“前些日子吩咐下去的……注意盯着,再去催催。”
亲兵跟在方甄麾下多年,应是后,又确认了一遍:“丰城侯府的事情吗?”
方甄拄着额头,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挥挥手让那亲兵下去了。
自打发现死去的这位老侯爷有问题后,他便立即暗中派人去丰城汝阳侯府打探真的老侯爷的行踪,只是一直没有消息。
林世卿知道老侯爷很有可能凶多吉少。虽然老侯爷也可能只是为人胁迫,此事尚且不可定论,但是这两种可能性都不难猜,方甄却都没有跟自己提出来,而是说他会派人一直跟着。
方甄未必没有猜到,只是不愿用一个可能性来答复自己,答复林氏。
林世卿能感受得出来,方甄对于汝阳林氏一门的感情大约还要尤甚自己。他不知晓原因,也未曾探究过,一如直至今日他也不想知晓、不想探究老侯爷为何当年会如此轻易的同意自己这个世代为卿的“小杂种”带上林姓这顶忠烈的冠冕。
方甄不是对林世卿不满,林世卿自持克制,多智近于妖,方甄都知道,但他太冷了,总笑着,愈发显得冷心冷性。
方甄不想将林世卿那句“方叔,你知道,这件事除了你我,不能留下任何活口”逐字逐句的分析,最后归结为威胁,但那句轻飘飘的“杀了”总让方甄觉得有些不安。
这让他觉得林世卿为了做到某些事,不择手段的让人心寒。
这是几乎方甄唯一的顾虑,这顾虑从他见林世卿的第一面起就扎了根,这些年的感觉愈发不好,他变着法的探过林世卿的意思,但林世卿不是逃避不答便是搪塞过去,方甄直觉这里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可林世卿对人有礼又疏远,饶是他能对付得了尸位素餐的朝臣官员,甚至辞令娴熟,打发得了外境使臣,但到林世卿这里却总容易束手无策。
但这些于战火蔓延之地、千万失所流民相比,终究都是尚且还没谱的闲愁。
他很快便没有心情因为这个对于林世卿束手无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