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若非是沈寄寒沈将军亲自将这几个勉强称之为“人”的人领进来,巡营将士是绝不敢将这几人放进来的。
因为实在是太脏太臭了……
简直一言难尽。
安铭和刘经桓等人听说沈寄寒亲自出营领了几人回来时,便已然有所预感,然而在看到帐中小半个月未见的两位爷,还是禁不住心尖颤了个百转千回,话都说不出来,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而此时,常笑脱了臼的下巴还没能安回来。
林世卿三人回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各自的水换了三四回才能看出来些本来肤色,等清理完后,常笑回想着前后对比了一下——简直就是大变活人。
常笑早看出来这两位先生不是普通人,后来听他们谈话,更是隐隐猜到二人应该是军中大官,可是他就算再蹿高了猜,也没猜到这两位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宰相。
听到那位十分威武的沈将军单膝跪下称呼二人为“陛下”和“相爷”的时候,常笑活活将自己胳膊掐青了一大块都没什么感觉——这梦做的有点大,他感觉自己醒不过来了。
刘经桓看到陛下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哽在喉头的那口气乍然一松,一时间没忍住,几乎激动得老泪纵横:“陛下终于回来了,可急死臣等了。”
焕然一新的孟惊羽赶忙抬手示意各位将军起身:“朕此次能够安然回营多亏了林相和这位常笑小兄弟……”
几位将领听到这里赶忙冲恢复了一脸笑意的林世卿和仍旧一脸懵懂的常笑各自深深一揖,孟惊羽继续道:“此次——”
话才开了个头,营外便传来一声:“禀报陛下,周军副帅方甄请相爷回营。”
林世卿皱眉和孟惊羽一对视——他们才刚刚回来,方甄便立即找了过来,却非主帅汝阳侯爷来请……
二人意识到不对,林世卿拍了拍常笑的肩膀,向孟惊羽微一点头,又向在场将领各自拱手告辞:“既是我周军副帅来寻,世卿少陪,列位,失礼。”
常笑心中惶惑,虽然十分想跟林世卿同去,但见他对自己摇了摇头,心道林先生这么做必然有其原因,只得强按下憋了一肚子的问题,定在了原地。
方甄帐中布置跟林世卿在楚军下榻营帐几乎一模一样,行军床,矮几,只多了一张挂在一侧架子上的巨幅地图,浩浩齐国全境加上周楚南境尽在其中,地图画的不算详细,但连绵的南衡山脉却横亘其上分外显眼。
林世卿掀了帐帘,正看到方甄手把着腰间的佩剑在地图前面来回踱步:“方副帅,何事急着寻我?”
他一进周军营地便发现营地气氛压抑,愈往里走,守备愈严,临近正副帅帐和中军大帐的地方几乎到了五步一岗三步一哨的程度。林世卿心道,他不在的时候,周军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方甄见他来了,神色凝重,眼神却是一亮,急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跟我来。”
林世卿微一沉吟,转头跟上。
距离方甄营帐不远处,有一顶乌突突的小营帐,占地不大,四周几无卫戍,然而林世卿却敏感的察觉到了附近若有若无的几只眼睛——那是暗哨。
林世卿没有想到方甄会带他来这样的一个地方。
那营帐里有一套木桌木凳,两个不大的木笼子以及几套刑具,木笼子被铁锁锁着,每个木笼子中里面放了三、四具镣铐和木枷,通常是用来关押重要战俘的。
此刻,里面关押了几人,镣铐枷锁全副武装,连嘴都给堵上了,那几人只着了里衣,身上血迹斑斑,眼见是严刑拷打过的。
大约是听到了声音,笼子里原先垂着头的几个人撑着木枷摇摇晃晃的睁开了眼,看到了林世卿后眼睛像是充血了,“唔唔唔”的叫了起来。
林世卿不解的看向方甄:“这是怎么了?”
方甄自铠甲中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其中一个木笼子,撤了塞在一人口中的白布,解释道:“这是平常守在老侯爷营帐口的几名亲兵——老侯爷去了。”
“什么?”林世卿有些愕然,“老侯爷……去了?”
刚撤了白布的那人声音嘶哑,闻言重重呸了一口:“狼心狗肺的东西,自己亲爷爷都能动手,这时候装什么孙子?!”
林世卿听了个云里雾里,被骂的很是莫名:“我?”
“王八犊子,咱们老侯爷对你多好,养你多少年?还好意思姓林?良心给他妈狗吃了,白眼——唔唔唔唔……”
约莫是意识到这人应该是说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了,方甄又将手中的白布重新塞回到了那人口中,成功堵住了其后一段漫长的粗口。
方甄将木笼子重新锁上:“老侯爷去了,这几名亲兵先发现的,第一时间禀告了我后,我便做主将他们扣了下来。消息暂时留中未发,绍京那边我也没上折子奏报。”
林世卿脸上的笑意没了,问道:“什么时候的事?老侯爷的尸身呢?”
方甄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有十天了。尸身我存了几天,期间去楚军寻过你几次,那边应了说去禀报,但回禀说相爷早回了咱们周军这儿,我便估计你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事被耽搁了。这事情不便宣扬,我便没再寻你。过了几日,我怕尸体放久了放不住,反被人发现,只能就近葬了。刚刚听人禀报说楚军那边沈将军亲自领了几人进去,我猜应该跟你有些关系,才又遣人去试。”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死的那个不是老侯爷。”
林世卿微微颔首,而后转头看了一眼木笼子里仍在瞪着眼睛看他的那几名亲兵,疑惑道:“这几人是……”
“老侯爷的亲兵,”方甄道,“我之前在那人的监视下,没法跟你通气——我以为这几人是那位监视我的人安插的,但严刑拷打了几日,发现不像。”
林世卿又仔细扫了那几人一圈,过了一遍脑子,道:“这几人是祖父的亲兵,我有些印象,跟祖父有些年了,应该不是另外安插的……不过那人是怎么死的?我是说那位老侯爷。”
方甄抬起手在喉间比划了一下:“一刀,利器割破,直接切断了喉管,没有其他任何伤口。”
“一刀?”林世卿抿了抿嘴唇,“那他们呢?为什么对我……”
方甄叹了口气:“那位老侯爷死的时候手上攥着一块衣服上撕下来的白布,身边不远还有一只丹顶白羽的鸽子——就是你惯常用的那种,脸上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眼睛合都合不上……他们来禀报我时是黄昏,晚炊的时候,说那日只有你去见过老侯爷,中午出来的时候还特意叮嘱他们老侯爷睡了,不让人打扰,还说似乎在你袖口看到了血迹。”
“对了,四周还发现了火烧过的痕迹,”方甄又想起来了点什么,补充道,“只是附近都是沙土,看样子是没烧起来,只是尸身附近几处都烧得焦黑,再找不到什么旁的线索了。”
林世卿隐约有了个猜测,却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为什么……”
方甄以为他是被人冤枉了,一时难以接受,便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这里没别人,方叔便说两句实话。一则,就算没人说,方叔也知道这事肯定不是你干的,何况就是你干的那又怎么样?死的那个根本就不是老侯爷。二则,楚军那边我没提过,但我偷偷派人问过沈寄寒,他说你有事离开了,根本不在军中。只是这群榆木脑袋不信,唉……不过也是,毕竟你不在这事没法解释。”
林世卿感受到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是也没说什么,只简单的道:“我大约知道是谁做的,前些日子我离营也是这人的缘故。”
方甄一惊:“你知道是谁做的?谁?”
“此人身份不简单,还在调查,”林世卿没有多言,转而道,“当务之急还是南征——方叔做的对,不管死的那人是真是假,老侯爷身亡这件事都不能传出去,楚军在侧,齐军在前,即便有盟约,但也不能保证齐楚就没有联合的可能。”
方甄听后重重点了点头:“若不是那时你在楚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都想劝谏陛下不要发兵南征了。你那时候在楚国,不知道——临着南征前没几日,老侯爷突然上折子请求随军,陛下竟还答应了,还换了主帅,也不知这都是怎么想的……”
“罢了,毕竟是陛下,不提这茬,”方甄缓了口气,继续道,“那时候临时换帅已然出过些风波了,现在阵前主帅被暗杀,偏还是劳苦功高的老侯爷……你知道,如今凡在军中有些功勋在身的,多少都受过老侯爷的恩,或者在老侯爷手下待过,一旦知道老侯爷因为南征不在了,还是这么个死法——就算我能压得住这群人,陛下和朝臣那边怎么交代也是难题。”
二人无言片刻。
“压着,”林世卿倏地道,“一直压到南征结束,班师回朝,你我亲自向陛下禀明。”
方甄“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们人不在京城,还不知道说了以后那边怎么编排,尤其是你,本就在风口浪尖上……还是压着好,免得控制不了。”
说着,方甄又瞥了一眼木笼子:“那这几个呢?都是老侯爷的亲兵,不好——”
“杀了,”林世卿深深看了一眼那两座木笼子,截断了方甄的话,继而收回目光,轻声道,“方叔,你知道,这件事除了你我,不能留下任何活口。”
方甄细细抽了一口气,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