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了十几个小时,第二天中午在一个小镇停下。

陆宏把车寄停到小镇一家小旅馆。

“从这里到我家要走四十多里山路,怕不怕?”他笑着看攀舒。

攀舒摇头。

跳火海踩刀山的痛苦都经历过了,一点点苦累算什么。

进山前,陆宏带攀舒进餐馆吃中餐。

攀舒没吃,陆宏动了几筷子菜,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山路很窄,只能一个人走,有的地方还得侧着身紧靠着崖壁慢慢挪动才能过去。

头顶树叶茂密,午间阳光正盛之时,林子里只有稀稀疏疏点点碎光。

路面坑洼不平,不时冒出一块尖尖的石头。

四周,不时传出或是细微或是刺耳的声音。

有鸟的鸣叫,有虫的蠕动,也许,还有蛇。

心死,人麻木,来自危险的生物的危胁微不足道。

攀舒重重喘着气,一双脚没停顿过。

*承受的越恐怖,越痛苦,心灵的重压相对便轻。

时间在脚步声的流逝。

一头朝地上栽倒时,攀舒心头涌起一股得到解脱的如释重负。

晕晕沉沉,意识来了又走。

感觉陷入无尽的漫漫长夜,有人绞了热毛巾不停地帮她拭额头拭脸,半托起她喂中草药汤。

扶着她的人身上有一股山草林叶泥土的气息,手臂纤瘦,却很有力。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完全清醒过来。

睁开眼,攀舒看到木架子床,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蚊帐。

耳边有人在小声说话。

“看到你带着个女孩回来,妈就放心了。”嘶哑苍老的女人声音。

“妈,我说了,攀舒只是妹妹。”陆宏说,有些烦躁,伴着碗勺叮当细响。

“蕙妞也是你妹妹。”陆母说。

“阿蕙又不是我亲妹妹,攀舒是我亲妹妹,亲的,我当她亲生妹妹。”陆宏重重说,勺子的声音响了些,“等攀舒醒来,别露出看媳妇的样子来,别吓着她。”

陆母不说话了,幽幽叹息。

他口中的妹妹原来不是亲生妹妹,而是心上人。

嘻笑不羁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痛彻心扉!

攀舒闭上眼,假装还昏迷着。

陆母过来,把攀舒扶起来,往她嘴里喂汤药。

攀舒喝了药,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睡了很久,在鸟鸣声中醒来。

房中没人,外面传来笃笃砍柴声。

攀舒起身下床,拉开门。

门外是个露天院子,泥土夼实的地面,野草和泥糊就的半人高的围墙。

院子一角,陆宏在劈柴。

打着赤膊,只穿一条大裤衩,腰间系着一条大毛巾,晨光里,后背线条如练,肌肉紧实,润泽的汗水泛着水色。

“起来了,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陆宏扔了斧头,扯起腰间毛巾抹汗水。

“挺好的。”攀舒小声说,抬眼四顾。

青山如墨,绵延蜿蜒,这里是崇山峻岭中,山坳里一处小村落。

民房稀稀疏疏隐在林木里,目测只有三十多户人家。

黄土墙,青瓦屋顶,野草泥土糊就的院墙。

“怕不怕我把你拐卖给人家做媳妇?我们这边可是很多男人娶不上媳妇的。”陆宏笑,伸手揉攀舒头发。

攀舒没避,眯上眼,由他揉。

陆宏的手在她脑袋上顿了顿,狠狠扫了一下。

“怎么不躲了?”

“不躲。”攀舒微笑,抬头看他,眼睛晶亮。

“小模样真可爱。”陆宏嘻笑,收回手,指院子一角,“水井在那边,自己打水刷牙洗脸。”

铁丝箍了木板做成的木桶,年月久了,木桶颜色古朴沉暗。

攀舒抓着绳子,小心翼翼往下放木桶。

木桶在水面飘,摇晃着,就是不进水。

“有你这样的么?小女娃没做过,哪懂得打水。”陆母从厨房出来,嗔骂陆宏,走过去抢过攀舒手里的绳子,“我来。”

她的手很宽大,粗糙结实,皮肤黑里透红,额头眼角布满皱纹伤疤等年轮的印记。

“谢谢阿姨,我学学。”攀舒笑道。

“给她玩,城里孩子没弄过,当玩儿。”陆宏在后边笑道。

“那可小心一些。”陆母讪笑,不住眼看攀舒,赞道:“小女娃真脆嫩。”

只有黄瓜才说脆嫩吧?自己成黄瓜了呢,攀舒抿唇笑。

早餐是糙米粥,陆母自己腌的咸菜和咸鸭蛋。

陆母说,吃粗粮消化好,有营养。

攀舒微笑,听她絮絮说农家的各种好,山里空气清新,山民间彼此无私相助什么的。

“行啦,不用说了,我不会再要求你跟我进城。”陆宏剥了一个咸鸭蛋放进攀舒碗里,笑着跟她说:“我刚买房子那会,把我妈接去城里住,她住了半个月,死活不住了,非要回来。”

“城里有什么好。”陆母撇嘴。

城里和乡下,各有各的好吧,攀舒沉默,听他母子扯皮。

“要是出生在城里,阿蕙就不用死。”陆宏冷不丁说。

陆母身体一颤,嘴唇哆嗦,半晌没说出话来。

“咸鸭蛋真香,阿姨,这是怎么腌的,教教我。”攀舒扯开话题。

吃过早饭,陆宏带攀舒进山。

山里生活其实说不上清苦,靠山吃山,有许多野生菌菇,野菜,还有猎物。

只是,要钱是没有的。

离城太远,把东西捎出去贩卖太麻烦。

有进山收货的贩子,收购价却极低,卖给他们,所得廖廖无几。

攀舒跟着陆宏在山里转,学会做铁丝套逮兔子,也跟着他捉过狍子,捉过山鸡。

陆宏给攀舒了顶山鸡毛帽子。

五彩斑阑的羽毛,戴到头上,攀舒觉得自己成了山鸡。

从l城出来那晚,手机没带,攀舒也没想过要用手机跟外界联系。

山里信号差,陆宏的手机也经常没信号,他带了笔记本电脑,用流量卡上网,一天里隔两三个小时就上网一次,查看收发邮件。

他说,有探监消息就马上带攀舒回去。

攀舒没问他工作怎么办。

他跟她关系亲密,姜淳渊和贺美娜结婚后,恐怕无法在中恒干下去了。

陆宏带着攀舒走动时,许多村民停下来跟他说话。

攀舒从他们的对话里,断断续续拼全了陆宏和阿蕙的故事。

阿蕙出生不久,母亲过不惯山里的清苦,跑了,出了大山没再回来,父亲伤心,疯疯癫癫,不久病逝,其时阿蕙刚七个月,哇哇哭,陆宏一岁,陆母有奶水,收养了阿蕙。

阿蕙很乖巧,很美,和陆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村民们叹息,说阿蕙没福气。

有情人未必能终成眷属。

攀舒想起姜淳渊,心口钝痛。

日出日落,月升月隐,也不知过了多少天。

秋风寒,这一天,小山村迎来入秋后的第一场暴雨。

陆宏在暴雨前去帮村里一户人家修补屋顶还没回来,攀舒和陆母坐在堂屋里边剥花生边说闲话。

陆母瞅瞅屋外雨幕,突然问道:“宏仔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

也算麻烦吧,得换工作。

攀舒笑道:“阿姨你不用担心,陆哥工作经验丰富,有很多大公司聘请他的。”

“我听着,不是工作上的事。”陆母蹙眉,手指往外指,小声说:“你没注意到,我发现他躲着我们接打电话,昨天,躲到那边那林子里去,我悄悄跟过去,听见他说什么一定要争取缓刑,立即执行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争取缓刑,立即执行!攀舒激凌凌打冷颤。

难道她爸那头出事了?

不,她爸已经审判过,无期徒刑,不可能又再出来什么争取缓刑不能被立即执行。

出事的是谁?

攀舒手里的花生陷进肉里。

“阿姨,你还听到什么?”她颤声问,竭力保持冷静。

“好像说什么,是,我知道咱们得做最坏的打算,可是万一捂不住被她知道了怎么办,她会活不下去的。”陆母站起来,学陆宏通话时的样子,眉头紧蹙,一只手握手机,一只手不停挥动。

暴雨如注,风很大,从地面猛烈刮过,带起一片水波。

瓦屋顶微微震颤,攀舒站起来,扑到门边。

有些头晕,心脏抽搐,痛得难以忍受。

“闺女,你怎么啦?”陆母走近,不解焦急。

怎么啦?

攀舒双腿虚软,像是置身航行中的大船上,极度的颠簸,心脏阵痛之后,浑身虚脱乏力。

“阿姨,我去找陆哥。”攀舒说,恍恍惚惚迈出门。

“雨这么大,别去,要去也带上雨具再去,我给你拿雨笠蓑衣,等等。”陆母喊,进偏房拿雨具。

攀舒听不到,直怔怔冲进暴雨中。

连天席地大雨,树枝摇摆,树叶在枝头悉索,像是经经历海浪的疯狂冲刷。

头发湿了,衣服湿了,满头满脸的水珠,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出事的是姜淳渊!

她怎么那么不了解他。

他那天上午才陪她去告贺美娜,对贺美娜那么绝情,怎么可能娶贺美娜?

他一惯视钱财如粪土,并不重视中恒,怎么可能因为中恒旁落贺家而和贺美娜结婚!

自己真蠢,竟然毫不怀疑。

道路泥泞,每抬一步都似提着千斤顶。

黄泥浆顺着雨水卷起,裤子污-秽狼籍,胸腔很疼,喘-息急促,呼出来的热汽像一把火。

攀舒疯了似往前跑着,只想马上跑到陆宏面前,问清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