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凤姐听薛姨妈巴巴的说了这么一番话,心里便有了成算。再看宝钗在一旁的做派,便知这是母女两个早就商议妥当的,并非薛姨妈一家之言,不禁倒也佩服宝钗竟有这样的心胸,懂得顺势而为。

凭着宝钗的品貌家世,如今若是定要攀附高门大户,怕就只能做个妾室了。可若是肯下嫁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倒是可以有挑拣。那些寒门人家,能娶个这样的妻子,只怕都是十分悦意的,必定还要待她如珠如宝一般。

这么想着,偏要看着宝钗笑道,“妹妹生于富贵长于富贵,又是这样的人品模样,若是嫁进那些蓬门草户的人家,岂不是太委屈妹妹了。”

宝钗明知凤姐话里有揶揄之意,只是事急从权,也顾不得羞臊了,款款上前又福了一福,正色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此一时彼一时,何必再提当年呢。如今若是能够安安稳稳的服侍母亲,便是我的造化了。还望姐姐肯施以援手,妹妹终生不敢忘记姐姐的恩德。”

方说到此,却听脚步声响,外头小琴在门口道“”回奶奶话,二房那边珠大奶奶打发人来,说是旧日奶奶这里使过一个止血的方子,十分效验,想借那方子使一使,若有药材更好了,便交给她一并带回去的。”

凤姐便道,“忽喇巴的寻那方子作甚么?你可问清楚了?且进来说话罢。”

外头小丫头子打起帘子,小琴便进来,先给薛姨妈和宝钗福过礼,这才回道,:“回奶奶,奴婢已然细细问过了,说是那边白姨娘方才动了胎气进了产房,生了一位小姐,只是出了大红,产婆也无甚好法子,珠大奶奶一面打发人去请大夫,一面打发人来要奶奶这个方子。”

凤姐便道,“我记得那个方子是你平姨娘收着的,去寻她要,方子里头那几味药材咱家若是有,也教你平姨娘一并寻出来给那边送过去。人命关天,耽误不得。教外头小厮备马,寻到了立时送过去。'”””

小琴应了,忙自出去办理不提。

这里凤姐便向薛姨妈道,“姨妈的意思我已明白了。都是自家亲戚,姨妈且放宽心,若是这件事有了眉目,我当立即打发人去姨妈送信儿。”

薛姨妈听她如此说了,这才略略的有一点放心,展颜道,“如今你叔叔不在京里,我和你妹妹当真是没脚蟹一般,亏得还有你能指望,少不得劳烦你多多费心才是。”

凤姐笑道,“妹妹的人品相貌原是难得的,竟是姨妈多虑了。”一面向身后小月道,“今儿姨妈难得过来,倒是教她们预备几样好菜才是。”

薛姨妈忙站起来道,“大可不必了。我的事也说完了,何必给你添这些忙碌。方才过来的急切,倒不曾和老太太你们太太请安的,如今倒要先去给老太太请个安才是。你们这里也是忙得很,且不必管我。”

说着便带着宝钗告辞。凤姐也不甚留,只送到门口便转身自回了。见平儿匆匆过来,便问道,“可都找出来了么?”

平儿道,“回奶奶,方子已送过了,里头几味药材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咱们家里也并不曾备着,只好教她们外头自己抓去。”

凤姐便点点头,道,“这孩子也是个没福的,偏赶着这样日子口出来,凭是什么喜气,也沾了晦气了。。”

平儿道,“奶奶说的是。那边如今已是那样了,哪里经得起再折腾呢。”一面给凤姐打起帘子,随后自己也跟着进了屋,见凤姐有些倦色,忙扶着凤姐在炕上坐了,拿着美人拳且给捶腿,才道,“方才听说姨奶奶和宝姑娘来了。”

凤姐道,“你瞅瞅,那边那两个匣子,便是你姨奶奶刚送过来的呢。”

平儿便真的过去打开盖子瞧了瞧,笑道,“倒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件,只是奶奶私库里这样的东西也多着呢。姨奶奶许久不来了,一来就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想是有事要求着奶奶了。”

凤姐笑道,“你这蹄子越发聪慧了。”一面便把薛姨妈的来意说给她知道,又道,“说起来我倒是有些佩服宝丫头,可惜投胎的时候没投个男胎,这样的心胸眼界,若是投个男身,只怕还真能有些造化。如今也只好认命罢了。”

平儿点头道,“当年不是还说有宝姑娘那个金锁,只能配给有玉的么?如今倒也不提了。”

凤姐笑道,“偏你这小蹄子促狭。当年谁不知道那块金锁是比照着什么弄出来的呢,可惜宝玉不争气,没服气受用宝丫头。如今瞧着,倒也是宝丫头的福分也说不定。”

主仆两个在这里正说些没要紧的闲话,外头小琴脚步匆匆赶了进来,道,“回奶奶,那边来人说,白姨娘刚刚殁了呢。”

凤姐不由的怔了片刻,看平儿也是有些愕然,道,“你且进来说罢。”

小琴便进来垂手道,“回奶奶,说是出了大红,药也送服不下,不过片刻人便没了。如今只能也停灵在那里,说是等着后日和二太太一道出殡呢。”

凤姐点点头,道,“可惜了一条小命,就这么去了。教旺儿家的打发人送吊唁银子过去,劝着你宝二爷少哭,再和珠大嫂子说,有事尽管开口。”

小琴便应了,自去料理,暂且无话。

且说自王夫人没了,金钏儿虽说身怀六甲,也须得每日在灵前哭上一刻。她本就是身娇体弱的人,又怀着身子,哪里禁得住这样,故而便提前数日动了胎气,偏又时运不济赶上出大红,一时三刻人就没了。

李纨原想着金钏儿是宝玉的爱妾,只怕她没了宝玉越发雪上加霜哀伤过度,只命大夫候在一旁救急。谁知宝玉听说人没了,依旧是木木的,连最后一眼也不曾去瞧,那个生下来的女娃娃也只是扫了一眼,不肯伸手抱过,依旧去王夫人灵前跪着去了。

倒是李纹这几日养回了些精神,听说金钏儿去了,倒掉了几滴眼泪,又抱过那个孩子瞧了瞧,便命人在外头寻奶娘进来好生照料。李纨见她倒像是要亲自养着这个孩子,并不多言,只命人好生服侍也就罢了。

横竖宝玉和李纹都是不管事的,探春虽每日过来,也并不多事,只跟着李纨行事,如今李纨在府里头诸事顺遂,心气不觉也高了好些,带着贾兰在府里头都越发尊贵了。

待王夫人出了殡回来,这二房便俨然是把在李纨手里了。贾环和贾兰原就比和宝玉亲近,倒也情愿李纨管事。探春不必提了,依旧回荣国府这边给贾母侍疾。宝玉每日依旧和丫头厮混,李纹每日只在自己屋里,倒也相安无事。

凤姐也听说了李纹竟肯亲自抚养金钏儿留下来那个孩子之事,便向平儿笑道,“倒是我小瞧了这个宝二奶奶,不想她竟有这样的手段。倒不像是李家出来的女人了。”

平儿听这话有异,忙问道,“奶奶这是何意?莫不是这里头还有些别的关隘么?”

凤姐道,“许是我多心了。只是去母留子的戏目看的多了,难免想的多了些。”

平儿立时会意,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听凤姐道,“可别小瞧了老实人,凡是能办大事的,可都是老实人呢。”

说话间外头小琴来回,“奶奶,那边珠大奶奶说是入不敷出,要放一批丫头婆子的身契,倒有几个说是没处去的,想回来咱们这边当差,如今都在外头想见奶奶呢。”

凤姐便笑道,“大嫂子一向是最会过日子的。把她们叫进来我瞧瞧罢。”

小琴应了,一会便带了几个人进来。

平儿站在凤姐后头,见底下跪着这几个丫鬟婆子倒都是原先在这边当过差事的,不觉也有些好笑。只是瞧着竟有原先在王夫人跟前服侍的小翠,不觉微微皱了皱眉。

凤姐只端着茶杯瞧了半日,方笑道,“都起来罢。说来我这边倒也不缺人,只是你们原是这府里使唤过的旧人,也不差你们这几碗饭吃。你们既然情愿依旧回来当差,那就要守我的规矩,若是有多嘴多舌的,偷懒耍滑的,你们原是知道我的,不必我多说了。”

几个人忙都磕头说不敢。凤姐便道,“也罢了。你们原是这府里的老人了,也不必我多说。你们自去寻林之孝家的,就说我的话,教她掂量着你们的能耐安置去处罢。”

几个人便都磕头谢恩,起身待要出去,听凤姐道,“小翠留下,我有几句话问你。”

小翠便回身站住。待旁人出去了,凤姐便道,“你这样的,你们大奶奶竟也舍得放出来么?”

小翠忙跪下回道,“不敢瞒着奶奶。原先宝二爷和我们太太要讨奴婢去做小老婆的,只是我们太太疼我,此事方才罢了,如今太太没了,奴婢心里委实有些放不下,且奴婢原是在太太跟前服侍惯了的,难免主子们瞧见我偏要多添一份伤情,故而奴婢求了大奶奶和宝二奶奶,便也跟着放出来了。只是奴婢家里原就没了人了,如今竟也无处可去,只能跟着这几位大娘一道过来求奶奶收留。只求奶奶赏碗饭吃。”

凤姐便和平儿笑道,“瞧这小嘴巴巴的,倒像是小红当年的风格。“一面笑道,”你且过来,我细瞧瞧。“

小翠便走到炕前,凤姐拉着手瞧了片刻,笑道,“不过一二年的功夫,倒是出落的这般俏丽了,难怪宝玉有那样的心思。你这模样我倒不舍得便宜了别人屋里,倒不如就在我屋里罢,你可愿意?”

小翠忙跪下,道,:‘“能承奶奶青眼错爱,是奴婢的福分呢,哪里敢说愿意不愿意的话呢。”

凤姐笑道,“既如此那就这么定了,小琴,带她下去洗个澡换一身衣裳,以后你们在一处,别欺负新人才是。”

小琴应了,笑道,“奶奶好偏心,小翠妹妹刚来,就操心她别受欺负。可见是见了新人忘了我们几个旧人了。”

平儿笑道,“都是奶奶素日惯着她,如今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凤姐亦笑道,“总归她办事是最妥当的,若是个个的都似她和小月那般省心,我倒情愿都惯着。”

小琴嘻嘻笑着,自带了小翠出去盥洗。待小丫头子们将木盆和热水都提了进来,便打发她们都出去,这才低声道,“奶奶知道妹妹辛苦了。只是此事隐秘,便是平姨娘也不可泄露,妹妹心里须得有数才是。”

小翠道,“姐姐尽管放心,托奶奶洪福,如今诸事已毕,我只想在奶奶身边安稳的服侍几年,便是我的福分了。”

这里平儿因向凤姐道,“自小红嫁了人,奶奶这屋里倒是一直少了一个缺,今儿机缘巧合竟补上了,倒是一件喜事。”

凤姐点头笑道,“当真是一件喜事。你二爷今儿当值不回来,教人吩咐小厨房预备几样菜肴,咱们几个好生喝一盅。”

正说着,外头脚步声响,只听小丫头子道,“回奶奶,太太方才打发人来说,老太太瞧着不太好,请奶奶过去瞧瞧。”

凤姐收了笑容,道,“知道了。去回太太,就说我即刻就到。”一面站起身来,照了照穿衣镜子,见周身上下并无不妥之处,便向平儿道,“你同我一道去。”因向小丫头子道,“等下你小琴姐姐过来,教她在屋里守着便是。”

主仆两个忙忙赶过荣庆堂来。只见邢夫人正站在贾母床前,眼圈微红,旁边探春眼角也有些泪痕。

凤姐心里咯噔一下,忙看床上,却见老太太气色尚好,鸳鸯琥珀两个扶着,身后塞了两三个大枕头。见她来了,贾母便点头笑道,“凤丫头来了。”

凤姐便也陪笑道,“今儿事儿多,赶着把她们都打发了,这才过来给老祖宗请安的。”

贾母笑道,“还是凤丫头这张嘴会说话,到了这时候也还是拣着好听的宽慰我。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能熬到这会子,亏得你们几个都是孝顺的。”

说话间贾赦带着贾琏和贾琮匆匆赶了过来,进门并不敢多言,请了安便垂手站在一旁。听贾母继续说道,“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如今活了八十有余,儿孙孝顺,可见是上天庇佑。如今我是不成了,可瞧着你们一个个的都有了出息,我便是死了,也能闭眼了。只是可怜政儿,得了那样的病,想来是不能赶回来了。偏偏宝玉和珠儿媳妇也是没良心的,都这时候了,也不过来瞧瞧我。”

邢夫人忙回道,“老太太放心,方才已经打发人快马过去送信儿了,想来再等一会就来了。”

贾母闭了闭眼,道,“我疼了政儿和宝玉十几年,我知道你们都怨我偏心。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赦儿是袭爵的,我想着政儿终究吃了亏,不免多疼他了些。谁知道最后弄到这么个田地,想来是我疼的多了,反倒压了他们两个的福运?”

贾赦听得有些心酸,道,“老太太何必自责,都是二弟和宝玉自己不上进,哪里能派老太太的不是。'

贾母笑道,“你也不必说这样的话安慰我。如今琏儿和琮儿都是有出息的,便是那边的环儿,也都自有前程,只有宝玉依旧是一事无成的,偏偏他又摊上那样的娘老子。我是要死的人了,一想到他们父子两个,我就放心不下。若是我死了,只求着你能看在血浓于水的份上,多看顾他两个一些罢。”

凤姐在一旁听着这些话,只觉得无比讽刺。这几年原以为老太太早就放下了,原来临了临了那心里挂念的,依旧是宝玉。说了半天,也不过是想教大房多看顾贾政和宝玉。

贾赦心里也不大痛快,只是老母眼瞅着不成了,终究不能忤逆,只得垂头道,“母亲不必忧心。一家子骨肉,儿子必定会好生照管二弟和宝玉,不教他两个吃苦受罪。”

贾母方才点点头,缓缓道,“我这些年攒了些东西,都在鸳鸯手里放着,我早就和她说了,赦儿一份,政儿一份,琏儿一份,琮儿一份,兰儿一份,宝玉一份,三丫头没出阁,我也给她一份当做嫁妆。还有环儿,也给他一份。余下的,就留着给我发送,再余下的,我身边的几个丫头,服侍了我这么些年,也给他们留些。今儿当着你们的面,我把这话再说一回,你们都不必争竞。”

贾赦这时方才滴下泪来,道,“母亲何必如此!”

这时只听外头脚步匆匆,却是李纨带了贾兰赶了过来,后头跟着李纹,却不见宝玉。凤姐不觉皱眉道,“宝玉怎么不见?”

贾兰扑通跪在地上,哭道,“宝叔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