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陈铜雀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却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你醒了?”

刚刚睁开眼睛,便看到一只纤细的手在他额头动了动,感觉额头上一股暖意,头痛稍减,细看过去,才发现是掌柜的女儿柠姑,微微笑道:“那小子答应了?”

柠姑满脸桃红,睁大眼睛问道:“您怎么知道的?”

陈铜雀撑起身子,坐在床边,柠姑正准备弯身帮他穿鞋,被他拦住,他不是那种从小锦衣玉食的天潢贵胄,不习惯被人伺候。弯腰穿好鞋子,神秘一笑说道:“我会算。”

打开的房门传来三声有节奏的扣响,陈铜雀抬头看见雀跃和掌柜站在门口,朝柠姑说道:“去吧,你的小情郎来接你了。”

柠姑脸颊瞬间通红,不好意思的扭着衣角走向门口。

掌柜走进屋子,递过一根热毛巾。陈铜雀接过毛巾,缓缓道:“这些年难为你们了。”

掌柜也不矫情,没有声泪俱下表忠心,只是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揉杂了太多苦泪的说道:“我也只是想做一个能保护妻子的丈夫,保护女儿的父亲而已。”

陈铜雀也不在这件事上多言,整理了一下衣服,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掌柜面前,他不知道那个看上去阴毒实际上对谁都很好的太监是如何说服一个土生土长的大理人为巴蜀卖命的,不管是威胁还是利诱,都不影响这个近几年开始发福的掌柜在他眼中的高大,他甚至觉得,哪怕老人有一天做了对不起巴蜀却有利于大理的事,依旧可以原谅。

沉默一会儿,陈铜雀才缓缓道:“我今日便会离开客来镇,估计大理那边已经等不了多久了。”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属下也如此认为,现在太子和二皇子明面上已经势同水火,掌控虎符的二皇子甚至已经借着阻止外权干涉大理国事的理由开始将京畿驻军调往边防,却将他的亲军虎贲军秘密调向掌控京畿咽喉的长平要塞,而太子的亲军龙骧军却因为没有虎符调动而寸步难行,只能阻拦在燧门之外,看上去,二皇子似乎已经对大理王位势在必得了。”

陈铜雀喝了一口茶,说道:“你好像漏了一个人?”

见掌柜一脸茫然,陈铜雀用手指在茶杯中点了点,在桌面上快速大致的画了一副粗略的大理地图,用手指指着靠近北方的一个小地方,笑道:“这是我们现在的位置客来镇,原本我还在想,大理虽然立场一直中立,可与巴蜀鹤边城遥相对望的客来镇不说应该重兵把守,怎么着也不应该只是如今看到的不足万人的小镇子,加之距离客来镇都不足二十里的荣谷、茂阖军镇可历来便是大理最为重要的军事要塞,可以说,不管是历任蜀王还是鹤边曲家,不是从没有打算过将大理收入囊中,最终却都没有付诸实际行动,不是因为大理一直中立,也不是因为巴蜀不够兵强马壮,具体原因,老掌柜猜猜是什么?”

掌柜额头渗出一些细小的汗珠,似乎是在整理头绪,最终还是说道:“属下愚钝,想不透蜀王与曲将军的韬略。”

陈铜雀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太过深究,又在桌面上大理东、南、西三方点下三颗水珠,说道:“大理虽与吐蕃接壤,但中间却隔着一条神仙难度的澜沧江,这也是吐蕃无法吞下大理然后枕戈待旦再灭掉巴蜀的重要原因,那吐蕃便只有了与大理结盟这一条路,双面夹击巴蜀西境应该是吐蕃唯一能够突破曲继光十万万铁骑的办法,段正峰没有接受吐蕃的威逼利诱,但不代表他的儿子不会。”陈铜雀又指着大理南境,不用提醒,老掌柜便知道那里一片被称为虚华大陆上最为广袤原始森林的西双版纳,这道屏障让大理不需要一兵一卒便能将本就内乱不休的天竺挡在国门之外。而在东方,十万大山在隔绝大理国境延伸的同时又帮助大理守好了国门。陈铜雀手指只是在这两方划过,没有多说,见已经加入袍泽这个探子组织已经二十余年的老掌柜没有说话,才接着道:“事实上,能够对大理产生真正实质上威胁的,便就只有巴蜀一国而已,而让巴蜀几百年都没有越过的荣谷、茂阖两大军镇,却掌控在你只字未提的三皇子段熙睿手中。”

“是属下疏忽了。”连陈铜雀都不知晓名字的老掌柜冷汗涔涔下,但事已至此他也不知该怎么辩解。

陈铜雀却根本没有理他这茬,问道:“你掌控的情报中,谁更加倾向于巴蜀?”

陈铜雀只是随口一问,在掌柜眼中确实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台阶,如果这次再说错,恐怕眼前这位货真价实的巴蜀王储再仁慈,他也没有脸再活下去拖妻子女儿的后腿,于是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据属下所知,太子段武崇尚以文治国,短期内不会想着开疆扩土,文人治国,治着治着也就把起初的雄图霸业抛之脑后了,但若说他便倾向巴蜀估计也没多大可能,段武和他老子段正峰应该是一个德行,应该会选择中立。”说着,他看了陈铜雀一眼,余光在他粗略画的大理地图上瞥了瞥。

陈铜雀没有说话示意他接着讲。

老掌柜轻轻咳嗽一声,接着道:“二皇子段威十二岁时便带人剿平了南蛮十八溪,虽未亲自参战,可虎豹之子尚未成文已具食牛之气,加之中途三起三落更是笼络了包括西双版纳与苗族一些头领,如今更是官拜骁骑将军,掌控了大理境内接近半数的军队,其实力与地位与西蜀曲继光大人相当,皇子身份又犹为特殊,所以相较于太子段武,可能性也更大。但巴蜀应该也最不愿二皇子段威接过段正峰的衣钵。”

“哦?”陈铜雀眉头一挑,有了兴致,说道:“说来听听。”

“站在蜀王的立场来看,段威的性格太过暴戾,而且是马背上杀出来的骁骑将军,崇尚武力,加之正值壮年,建功之心正雄而身体未衰,很有可能接受吐蕃邀请共同进攻巴蜀,加之黑苗性格暴戾,这些年受到大理王弹压一直没机会露出獠牙,早早的与段威交好应该也是为了日后建功立业。”

“那站在你的立场看,你更希望谁夺嫡成功?”陈铜雀刚在老人的嘴上扎了一根刺又扔给他一个烫手山芋,这让正准备分析三皇子段熙睿优劣的老人像是一拳挥空,这让他不免有些幽怨,有些女儿家作态的盯着陈铜雀,楚楚可怜。

陈铜雀有些忍俊不禁,却还是说道:“是能让大理安于现状的段武,还是有希望与吐蕃一起将巴蜀分而食之的段威?”

老掌柜长舒一口气,如同要慷慨就义一般,猛的喝下一杯茶水,说道:“作为大理人,我肯定更希望大皇子赵武承袭大理王位,天下兴亡事,都付帝王家,如果二皇子段威夺嫡成功,大理人口恐怕将锐减两成甚至更多,身为巴蜀探子,我深知巴蜀军士有多么骁勇,十五万军士甚至一度将号称拥有八十万僧兵的吐蕃逼退至封水军镇,大理想要与虎谋皮联合吐蕃,不异于以卵击石。”

陈铜雀眉头微皱,陷入沉思,正准备开口说话,却听得掌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道:“不过如果殿下想听真话,属下今日便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说了,免得殿下就算不杀我日后也不敢重用。”

陈铜雀扬了扬眉,面色凝重,既然对方已经把话说道这个地步,也就意味着真正意义的开诚布公了,他的心思既然已经被掌柜看透,也就不再故作高深,将茶杯攥在手中,杯中茶水轻轻漾起,荡出一圈圈波纹。沉吟半晌才道:“你既然如此说了,也就意味着你自己堵死了我留给你的后路,如果接下来的话不能摆脱你巴蜀大理双面,甚至还要加上吐蕃三面间谍的身份,我就只有杀你了。”

掌柜轻轻点头,苦笑道:“那殿下能答应属下一个请求吗?”

陈铜雀点了点头,说道:“不管你有多大罪过,柠姑这孩子至少我还看的顺眼。”

掌柜长舒一口气,落出了他自认必死的一颗字,说道:“我觉得殿下应该不遗余力的支持三皇子段熙睿。”就这么一句话,在常人耳中无异于天方夜谭的一句话,却字字敲击在陈铜雀的耳廓中。

“段熙睿?”陈铜雀习惯性的用手指敲击桌面,桌面上用茶水绘制的粗略地图已近全部干涸,只在一些拐角处留下几点水渍,敲击桌面的咚咚声让这几颗水渍轻轻跳跃,他淡淡道:“说说你的理由。”

老掌柜如释重负,既然主子要听这个看上去有些荒唐的话,就证明他日后必定不是一个独断专行的昏君,要知道很多事情,在盖棺定论之前都很荒唐。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大理与其它诸侯国不同,因为苗族的影响,这里的皇室成员一生也大都只娶一任妻子,可以说在段正峰之前,一般都由长子继承皇位,所以大理建国之后几乎没有发生过九子夺嫡这种荒唐事,因为不争权夺势,而且都是一奶同胞,这些没有承袭王位的皇子也都能落个安享晚年的下场,但段正峰的做法让属下看不清,架空太子,扶持二皇子,虽然中途由于太子段武的多次打压,二皇子被三次贬至西双版纳,但段正峰就像非要让他第二个儿子捏着足矣跟太子抗衡甚至比太子更多的权利,段正峰三起三落,平定南蛮十八溪这些丰功伟绩就像是安排好的一般,一样一样的递给段威,更在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晚年,不顾诸位大臣反对敕封立下赫赫军功的段威为骁骑大将军,这让包括属下在内的大部分人都看不透这老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段武段威争名夺利,都想竭尽全力打压对方,却唯独对三皇子段熙睿没有半点防备,就连容谷、冒阖两大大理咽喉军镇都是二皇子段威替他要来用以保障他能在夺位战中立于不败之地,虽然如今看来是段武段威两虎相争,可属下却觉得段熙睿会在后程发力,原因有三。”

陈铜雀眯着眼睛,手指依旧不断敲击桌面,脑海中浮现的那个框架愈加清晰,借着掌柜喝水换气的功夫,手指又在桌面上不断划动,似乎想要让那个框架更加清晰。

掌柜见陈铜雀没有说话手指不停在桌面上拨弄,也不敢打扰,接着说道:“其一,段熙睿掌控着荣谷、冒阖军镇,只要对皇位有觊觎之心,进能引边境兵力攻向皇城,退能以两大军镇为要塞,阻断太子或二皇子的出逃之路;其二,在太子接近白苗,二皇子拉拢黑苗与收服南蛮十八溪的同时,三皇子不动声色的得到了彝族二十七寨的支持,要知道彝族二十七寨在大理虽不如白苗与黑苗人数众多,却最是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其三,在今年四月段正峰差点驾崩的时候,太子段武曾连下三道太子喻召段熙睿回京,但段熙睿视若无睹,只管每日寻欢作乐,但属下打探到,那段时间荣谷、冒阖两大军镇中可是士气如虹。”

掌柜说完,陈铜雀在桌上划的手突然一顿,睁开眼睛盯着掌柜问道:“段熙睿现在何处?”

“荣谷。”

“从段正峰大病以来便没回过皇宫?”

掌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皇宫那边传来的消息是没有回过,但据荣谷探子说,他消失过一段时间。”

陈铜雀面色微沉,追问道:“具体多久。”

掌柜似乎想到什么,脸色登时一变,说道:“三十四天。”

三十四天,都够跑几个来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