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红,梨花白,菜花黄,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小园几许,收尽春光。

花吟正是在这一片春光灿烂中醒来的,眼睛受不得强光,她睁了又闭,闭了又睁,大概盏茶的功夫才慢慢适应了光线。茫然四顾,竟不知今夕何夕,微微出了声,嗓音干哑,又歇了一口气,才挣扎着坐起了身。一个小丫鬟正趴在她的床尾鼾声连连,暖风斜阳,药香四溢,岁月静好。花吟柔柔的笑了,撑着身子下了床,脚刚刚落地就狠狠的栽了下去,发出一连串的响动,她忙扭动僵硬的脖子回头看去,却见那小丫头睡的正香,毫无所觉。花吟心内暗笑,无忧无虑的,真好。

她费力的起身,刚巧身影映在了梳妆镜内,真真的骨瘦如柴,形若骷髅,花吟吓的睁大了眼,那一双凸起的眼睛更是吓人了,她慢了好几拍才意识到镜子里的人就是自己。竟又搞不清,自己现下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了。

从厢房到园子内也就几百步的距离,她一步一挪一喘息,这么点路程也走了小半个时辰,绿树掩映,繁花似锦,好一派生机盎然,只除了屋内那个小丫头,竟是半个人影都没有,花吟有种错觉,自己是被扔在了某个世外桃源,只有流水潺潺,草木为伴。一阵风过,花吟止不住的咳嗽了起来,正要起身回屋,却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孩儿磕磕绊绊的攀在溪边的大石上,不过一两岁的光景,讨喜的紧,花吟久睡初醒,整个人都有些儿呆,只一动不动的盯着孩子看,越是细瞧越觉得那眉眼熟悉……像谁呢?

她正要深想,却见那孩子身子往前一扑,眨眼间就栽到了池子里,那池水并不深,也就到成年男子的腰部,但对一个幼童来说无异于汪洋大海,花吟大急,张口欲喊,嗓子涩的猫叫一般,她扑着俩臂,身子软的连溪边的岩石都攀不过,情急之下,只得先将握在手中的竹竿递了过去,大喘着粗气,一只脚好不容易垮了过去,恰在这时传来一叠声的尖叫,花吟心内大安,正要歇一口气,来人却径自越过她,一把将她推开,趟着水就冲进了小溪内,随即将幼童一把捞了起来。花吟半身都浸在水中,方才冲撞力太大,撞得她险些晕过去,她正不知如何是好,陡然被人自水中抱了起来,慌乱之中一抬眼,却看到凤君默又惊又喜又怒的脸。

凤君默抱着花吟就往回走,小世子已然被抱到高秀丽面前,小小的孩子大概是被吓到了,抱住他娘的脖子哇哇大哭,倒是中气十足的样子。

之前小世子失踪,高秀丽急的满王府乱找,单单这绛云轩没有找过,恰巧凤君默回府来探望花吟,夫妇二人在院门口相遇,便一同进了来,奴婢们被允许四散开来寻找,只是凤君默下令要保持安静,不准发出一丝吵闹之声。

高秀丽的奶娘最先发现落水的小世子,也是第一个冲了上去,凤君默与高秀丽站的稍远一些,但也将方才的情形尽落眼底了。

凤君默因听到小世子哭声嘹亮,心知无事,来不及多问一句,抱着颤抖不已、脸色灰白的花吟就要回房,与高秀丽错身而过的瞬间,高秀丽抱住世子的手一紧,奶嬷嬷察觉了,挺身而出道:“王爷,方才你也看见了,这个女人想害了小世子。”

小世子?花吟脑子混沌的转了一下,啊,是凤君默的孩子呢,果然是捡了爹娘的优点长的,真是个漂亮又健壮的孩子呢。

她微微一笑,莫名的心满意足,总算这一世凤君默有了好的归宿,真好。

凤君默冷了眉眼,呵斥道:“多舌的妇人,本王忍你很久了。”若不是她是高秀丽的乳母,他恐怕早就拔了她的舌头将她打发出府了,若说他们夫妇二人闹到如今僵硬的局面,这个奶嬷嬷也是功不可没啊。

高秀丽面色一白,其实她心里又何尝不知道奶嬷嬷喜欢搬弄是非,不过奶嬷嬷自小将她奶大,对于亲娘早死的高秀丽来说简直视同亲母。奶嬷嬷没有自己的孩子,待她也是真心实意的好,只不过到底小家子气,看问题偏激又一根筋,时常好心帮倒忙。

然,此刻的花吟整个人仿若置身云里雾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丝毫察觉不到,只觉活着真好,能亲眼瞧着自己曾经在乎的人得到了幸福,这简直比她自己幸福更让她感到高兴,这般想着,她微微朝高秀丽示好一笑。

而这笑容落在高秀丽等人眼里,简直就是挑衅,诛心至极。

一个转身,凤君默已然将花吟抱回了屋,花吟本就体力不支,在他怀里就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天已经黑了,凤君默守在她的床头,一手支着额头,不错眼的盯着她看。

花吟睁开眼时,凤君默仍未回过神,花吟笑着用手盖住半张脸,哑声道:“我知道我现在瘦的跟鬼一样,吓着你了吧。”

凤君默只觉得眼眶发热,内心激动不已,情不自禁的就将头埋在了她的颈窝,哽着嗓子道:“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方才你醒来那么一会,我真怕是我的一场美梦……”

他炙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湿湿的,痒痒的,有种难以言述的异样感,这样的亲密让花吟感到不适,她努力的偏开身子,一只手去推凤君默的头,说:“之前照顾我的那个小丫头呢?”

凤君默抬起头,眼圈果然红了,流过泪的样子,一脸疑惑,“什么小丫头?”

“就是那个趴在我床尾睡着的小丫头,你可罚她了?”

那个丫头,交给管事去了,估计关柴房去了吧?或者罚几天不吃?亦或者直接变卖了?凤君默平素不管府中内务,暗道大抵也就这样了吧。

花吟轻轻吐了口气,求情道:“半大的孩子,瞌睡难免大点,放了她吧,我这才刚醒,也算是为我积福积德了,可好?”

凤君默揉揉她的头,眸中满是宠溺,“好,都听你的。”

花吟有心避开他的掌心,奈何身上半丝儿气力都没有,唉……凤君默这样子,可真是让她不适应呢。

此后,花吟一日好过一日,凤君默日日都来陪她,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看着她喝药,吃饭,睡觉,有过几次她想去院子内坐坐,凤君默作势就要来抱她,被花吟避开了,凤君默只好悻悻的让婆子抱着去院子内晒太阳。

婆子每回抱她都会说一句,“姑娘真轻啊,抱在怀里就跟纸片一样,可得多吃点东西养好身子才是。”

到底是损了根本,花吟虽然大好,但整个人孱弱的不行,稍一受寒就干咳不止。

凤君默对她照看的很细致,绛云轩内只住了她一个主子,留了几个心腹照看她,寻常不许府内任何人进出打扰。刚开始几日花吟都稀里糊涂的,后来精神大好了,也觉得不好意思了,有次对凤君默说:“王爷,我也好的差不多了,一直住在这里,给您跟王妃添麻烦实在过意不去,赶明儿您派人告诉我师父一声,若是他脑子清醒着,叫他找人将我接去姜家吧,好歹我也是攻邪派门人,姜家不会不收留我。”

她说这话时,屋内还站着几个奴婢,凤君默面上古怪,顿了顿说:“不行。”

花吟怔了怔,有些不解,想了下,面上有几分伤感,“也是,我如今身份尴尬,住进姜家只会给他们添麻烦,但我一直住在王府更是不像……”

“什么像不像的,让你住你就住,想那么多做什么!你看你现在身子这么弱,你还能去哪儿?我摄政王府还能差了你一口饭!”言毕也不等花吟再说,就直接离开了。

花吟想想也是,自己为了大周做出了这般大的牺牲,就差一条命都豁出去了,凤君默照应自己一段时间也是理所应当,因此,也就说服自己先安心住下了,只是……上一世她踏足一步都会被责骂呵斥的地方,现下竟然成了她的住处,这人生变化,可真真难测,叫人心喜心惊又茫然啊。

春末,花吟总算能下床自如走动了,凤君默却从不让她出这绛云轩一步。

鬼医因为看诊的缘故倒是来看过她几次,随行的还有姜清源。不过鬼医这疯病时好时坏,大抵是记得花吟的,有时候过来说是看诊,却是疯猴一般对着花吟做鬼脸。姜清源也成亲了,是御史大夫的嫡次女,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花吟又借机问了郑西岭许多故人旧事,听说水仙儿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郑老夫人甚至干出上门夺子之事,水仙儿是个烈性子,举着火把拎着桐油,差点在郑西岭面前*,将个郑西岭吓个半死。也因为出了这事儿,水仙儿更是不愿嫁给郑西岭了,于是这对儿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处着。因着说道这奇葩的一对,姜清源又想到宁半山夫妇那一对奇葩,想当年俩夫妻相看俩生厌,恨不得至死方休,如今却好的跟一个人儿似的,孩子也一个接一个的生。花吟吃惊的张大了嘴,她还曾想这一对还要走上一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路,竟不想峰回路转,冤家成了天造地设的良缘。说到了宁半山自然又要说一说他哥宁一山,而后一路往后,说了很多故人趣事,有的因为王储之争受了磨难的,但如今也都渐渐好了起来,花吟听着高兴,笑的很大声,笑着笑着又咳了起来。

凤君默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此刻急忙走了进来,看了眼姜清源拍在花吟后背的手,姜清源心头一跳,急忙缩了手。

姜清源之前一直没敢说的是,若说这几年,变化最大的那就是眼前这位了。

也是,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若他还是曾经那个温文尔雅,处世温和的贵公子的话,那又如何能将这万里河山一手掌控?!

花吟看到凤君默过来,笑嘻嘻道:“王爷来了刚好,我正有事求王爷。”

“哦?”凤君默很自然的往她身旁的位置一坐,“何事说来听听,”话锋一转,“只要别再提搬出去的事,其他都好商量。”

姜清源表情微妙的看了凤君默一眼,心内既同情凤君默一腔深情付明月,又暗自好笑这对儿的相处模式,明明都是夫妇了,一个情深不表,一个还蒙在鼓里。

花吟笑容满满,“不搬了,只要王爷王妃不嫌我碍眼,我就厚着脸皮住下了。”

凤君默闻言心情大好,他不急着告诉她,他已经给了她名分,是怕她躲着自己,反倒不自在。只盼着天长日久,情深不移,这才是他想要的感情,而不是强取豪夺,委曲求全。

花吟一手指向姜清源,道:“那我这就跟王爷讨个人儿。”

凤君默表情一凛,姜清源也当即变了脸色,口呼,“师叔祖,您别吓我!”

“想哪儿去了你!”花吟白了他一眼,看向凤君默,正色道:“在金国的时候我就想编纂一部集各大成着为一体的医学典籍,奈何被……”花吟的眸中闪过一抹痛色,转瞬即逝,又盈满笑意道:“我就想了,我现在身份尴尬,不能随意出府,以免给王爷造成困扰,但总不能就这样无所事事虚度光阴,不若重拾旧营生,好歹为世人做些贡献,也不虚度这一生苦修。”

“你身子还未好利落。”凤君默握住她的胳膊。什么身份尴尬?他只怕外头有何闲言碎语落入她的耳中让她不痛快罢了,更何况她的身子确实非常不好,需要静养。

花吟不着痕迹的抽开,不服气的在地上蹦了几下,口内道:“我怎么就不好了?你看我现在有多好。”却才蹦了两下,眼前一黑,就要晕厥。凤君默及时扶住她,她昏睡三个月,这几个月来虽然一直细致调养,但到底伤了根本,鬼医也说了,若想恢复到曾经,根本是不可能。而且,这日后的岁月也要静心修养,不可劳神伤心,若不然,恐活不长久。

这些话,凤君默还特意让鬼医当着她的面说过一遍,花吟不以为然,只道鬼医老啦,医术不精,如今也到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时候了,把个鬼医气的哟!

直接又痴傻了过去。

花吟从凤君默怀里挣扎开,面上不甚自然,循循善诱道:“王爷说的也是,我的身子确实不如之前康健了,正因如此,我才需要清源的帮忙,他虽是我攻邪派门人,却也在太医院任职,花吟不敢擅用。王爷,我攻邪派医术之精妙想必王爷也亲身体验过,花吟自小的宏远便是能悬壶济世,只是治病救人仅凭我一人到底能力有限,若是能将我攻邪派医术之大成者编纂成书,让天下医者尽得此书,那世上将会有更多良医,百姓亦能得福!王爷,花吟不才,已无能力身体力行开办学堂,传道授业,只盼能用余生修书编书,为世人福祉,尽一点绵薄之力,望王爷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