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林虚抹了一把额头,仿似劫后余生般步出客院。对付恶人容易,像这样几乎没有私心,只是为他们一心着想的至亲,就连方天林应付起来都颇为吃力,还不如让他痛痛快快跟人战一场。
孩子们这几天白天都留在客院那边陪两老,只晚上才回到正院跟方天林沈家河一起睡。有小家伙们承欢膝下,两老也没太多工夫想七想八。
方天林暗中朝他们竖了竖拇指,儿子们好样的,阿父为你们而感到骄傲。他很是庆幸,若没有孩子们将两老绊住,这几天他跟家河估计会更加“心力交瘁”。
可转念一想,方天林又觉得这不对,没有三胞胎,这事也不会发生不是?他甩了甩脑袋,不去想这种纠结的事情,回去帮沈家河整理行囊才是正理。
大件物品基本都已经打包好,一些比较零碎和日常使用的物件,还得细细筛上一遍,争取不落下任何一件日后用得到的东西。
如今天热,食物不经放,方天林在船上改造了一间储藏室,专门用来储存肉类等特别容易腐败的吃食,现在这间舱室还空着,就等明天货物入仓。冰块也已经预定好,到时候直接去安家冰铺上提货就行,价格极为优惠。
虽说方天林一家这次出海只在靖朝境内海域航行,航程却不短,在到目的地之前,中途靠港的时候不多,水果蔬菜一样都不能少,特别是桔子这类含维生素c比较多的水果,更是得多带上一些。
可惜,现在这个时节,桔子还没有上市,能吃的也就是一些果干之类。方天林不大满意,眉毛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可有总比没有好,再不情愿,也得带上。
吃的还好说,就算携带不足,还能从大海里捞,最重要的淡水却绝不能忘。没了它,海上航行就是一场空谈。也许方天林能自己想办法解决淡水问题,可船上不止他们一家人,随行的船员怎么办?总不能都靠他吧?
时间匆匆,很快就到了沈家所在船队起航的时候。
这天一大早,沈家人全都过来送行。看着渐行渐远,很快就变成一群小黑影的船队,沈家两老都濡湿了眼睛,心里再如何宽慰自己,担忧依然挥之不去。那可是极有可能跨越半个多靖朝疆域的航行,不是只去隔壁州府转一圈,谁知道路上会是什么情况?留下的人要是心中没有挂碍,那还真是见了鬼了。
夏日航行,最怕的就是台风。船队出行前,就请有经验的老师傅看过,船队中也有好几个擅长此道的好手。这样级别的老师傅每支船队不一定有,但至少会有个这方面的人才,不然谁也不敢放心出航。
沈家只有三艘船,也有领航员存在。只是现在他们是船队中微不足道的一员,领航员起不到作用,方天林却依旧请他看天看海,搜集途径各个海域的天气洋流信息,现在用不上,不代表以后也派不上用场。
出航日子经过精挑细选,最初这几天虽然说不上风和日丽,但风小浪微,艳阳高照,即便日头晒人得很,大家依然面带笑容,这是个好兆头不是?
方天林对海一点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极为熟悉。船只随着海浪一起一伏,他完全不受影响,就如同生活在平地上一样。
沈家河早在第一次乘船出海时,就已经领教到方天林这一点。媳妇这么厉害,他就差远了,沈家河偶尔偷眼打量,就会生出如此感慨。
不过沈家河并不以此就看轻自己,他自小生活在水源比较贫乏的广延村,能学会凫水不晕船就不错了,别的还真不能强求,要知道在来到云州城前,他可是连小船都基本没乘坐过。
至于方天林,他那是特例,别人羡慕不来。沈家河为自家媳妇感到自豪,想着什么时候他也多练练,就算做不到媳妇那样,也不能差太多不是?
“爹爹,我们去找阿父和哥哥。”沈璜拽了下沈家河的衣摆,仰着小脸满怀期盼地提议。
“……”沈家河环视一圈,发现他这么一愣神的工夫,舱房中只剩下他跟小儿子,“你阿父他们去哪了?”
“阿父被秦伯伯叫走了。”
“哦,那好,我们这就去找你阿父。”沈家河拉起沈璜的小手,前往离他们不远的指挥室。
指挥室把守很严,不是谁都能进。这些规矩对于沈家河跟沈璜而言自然不起作用,两人一路行来都畅通无阻。
一进入指挥室,沈家河便放眼四顾,发现只有几个副手在,当即问道:“天林他们人呢?”
“老爷,少爷他们跟老秦在瞭望台。”李大副恭敬地回道。
船队中人分两种,一种是沈家的下人,另一种则是跟沈家签了效力年限不一契约的雇工。下人大都称呼方天林一家为老爷少爷,雇工则多唤他们为东家、少东家。
沈家河得到答复之后,不再逗留,跟几位副手打了声招呼,抬脚就朝瞭望台走去。
瞭望台在指挥室侧上方。从指挥室所在楼层通往上面的楼梯非常狭窄,只够两人并肩走。
沈璜走在前面,别看他人小,走路速度可一点都不慢,噌噌噌几下,就到了楼顶,末了还不忘回头为沈家河打气:“爹爹,加油!”
“……”沈家河有些无语,不过还是顺着小儿子的意思,加快了脚步。
瞭望台不大,这一层是最高楼层,有且只有瞭望台这一个建筑。
谈话中的两人见过来的人是沈家河跟沈璜,只顿了一下,便继续之前的话茬。
“东家,这几天可能有大风浪,我估摸着船队怕是要靠港躲避。”秦远从方天林手中接过望远镜,看到极远处天空有阴云汇聚,眉头微蹙,想了下又加了一句,“很可能是风暴过境。”
“船队应该会下令,先等等看,若是不停航,我们再做应对。”秦远能力还算不错,却不是船队中最厉害的,方天林不认为就他一个人能作此判断。船队负责人这个时候想来应该也得到消息了,指不定获悉此事的时间还更靠前。
秦远赞同方天林的做法,他比东家更知道规矩,一支队伍里最怕的就是下面各个小船队各管各,不听命,一旦这样,这支船队离分崩离析也不远了。
不过还好,规矩虽然多,但只要不是在遇到危险时,抛弃队友跑路,问题都不大。像现在这般,沈家这支仅有三艘的小船队若持不同意见,想要退出,并不会有不好的风评传出来,下次组队依然会有船队愿意接收,但离开之后,这一次同队航行就彻底结束,只能期待下次合作,这跟到了目的地之后离队不一样。
秦远做出这番推测没多久,海上便起风,不大,对船只航行毫无影响。
方天林感受着衣物在风中微微作响,从秦远手中拿回望远镜,递给瞭望员,叮嘱他小心保管,别摔了,便领着媳妇孩子下楼。
秦远看着刚到手,还没捂热的好东西,就这般到了瞭望员手中,心里那叫一个恋恋不舍,几乎是一步三回头,临下楼梯前,还不忘狠狠瞪了一眼瞭望员,把他瞪得一愣一愣。
瞭望员心里那叫一个委屈,这又不是他要的,有本事找两位老爷说理去。
见到秦老这么宝贝他手中这个叫“望远镜”的东西,一等人全部转入楼梯拐角,瞭望员迫不及待拿起它,架在眼前,按着方老爷说的那样摆放,前方船队放大的身影陡然跃入眼中,吓了他好大一跳。瞭望员都怀疑自己出现幻觉,拿下来揉了揉眼,再次将望远镜架起,跟之前一样的画面展现在他眼前。
瞭望员嘴大张,眼中的惊讶再也掩饰不住,如潮水般上涨。这真是个好东西,怪不得秦老只接触一次,就对它念念不忘,就连他都舍不得放手。这下好了,以后出海就安全多了,至少碰到海盗可以提前做出应对。
瞭望员以前也曾听说过这个东西,只是没想到沈家也有。平常两位老爷不显山不露水,他还真看不出来,沈家背景竟然这么雄厚。
果然不出所料,船队又朝前航行一阵之后,船队负责人便下令船队转向,朝最近的码头驶去。
和他们想法相同的不少,附近船只都在见势不对时,纷纷寻找避风港湾。由于停泊的船只众多,沈家所在船队进港之后,大多船只都靠不了岸,只能选择一处地方,直接抛锚停泊。
趁着风势还不大,船队轮流上岸采买,补充食物淡水。有条件的就在岸上找客栈住下,大多数人都坚守在岗位上,除非风浪大到不得不撤离的地步。
“阿父,地在动,是地震了吗?”沈璋眼睛睁得溜圆。
“……”沈璧撇开头,不忍心看二弟那副傻样。
其实反应最大的是沈家河跟沈璜,只是一个是大人,不会一碰到事情就寻求帮助,沈璜又冷静,见父亲他们没异常反应,稍一想便明白估计是他自己的问题,只有沈璋憋不住,有什么就问。
“不是地震,这是正常反应,没事,过一阵就好了。”方天林笑着摸摸孩子们的小脑袋,低声安抚。一般会有这样反应的只有初次航行之人,自家这三个娃显然不是,身体素质又好,恐怕是接连那么长时间在海上飘荡之故,习惯之后就没事。饶是如此,他还是说道,“谁要是难受就说,我们慢慢走,过会这个症状就会减轻。”
说完,方天林一家五口就手牵手漫步在码头上。耳边风声呜呜呼啸而过,吹得衣衫都猎猎作响。这个时候,大家已经能明显感到风的阻力,即便缓步行走都得比以前更用力才行。
两天后,风暴席卷而过,码头这边又热闹起来,只一地的落叶残枝彰显着它的存在。
不少被耽误了行程的船只快速离港,沈家所在船队动作同样迅速,不过他们船队比较大,留了些时间让底下各海商将这几天采买到的物品搬上船,等检查完毕,确定没有缺漏之后,船队重新起航。
自那之后,船队没再碰上事,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偶尔有其他船只靠近,也被逼退。在海上,两支船队相遇,各自绕开是常态,鲜少出现相谈甚欢的场面,即便对方是熟人,也得斟酌一二。
后半段行程中陆续有船只离队,这是到地方了。等到少了近一半船后,船队不再远海航行,船只越少,离海岸线越近,直到只剩小猫三两只时,可以说已经是贴着海岸行驶。
“天林,还要多久?”船队中船只已经很少,算上他们,总共只有三家,共计近二十艘,沈家河不免有些担心。再往前走个几天,就要驶出靖朝所辖海域,这里可没有云州府海域那么安生。最近一段日子,时不时就有疑似打劫的船只出没,安全问题日益凸显。
方天林拿出安三老爷提供的小册子,从里面翻出一张极其粗略的地图,摊开,指着一个地方说道:“我们现在在这里,目的地是这,快的话明天就能靠岸,最慢也就后天。”
“天林,你确定是这?”沈家河眼中满是惊诧。
“嗯。”方天林直起身,眼中跳动着不知名的光芒,“要不是广延村那边缺水严重,不怎么适合生活,我倒是挺想将祖地选在那边。”
方天林这还真不是随口胡诌。广延村所在州府,以山地居多,虽没有他印象中蜀道那样艰险,也多的是偏僻难以行走的地方,随便选一处都能悄悄发展。方天林至今想起,仍不免觉得可惜。
“可这里这么靠近边关,不是很危险?”沈家河难得露出不赞同的情绪。要是边境开战,首当其冲的便是生活在边疆附近的百姓。别人都往王城方向走,他家倒是好,主动跑到这边。即便是沈家河,现在也搞不懂媳妇到底是怎么想的。
方天林笑了,这地方就是他再三斟酌之后故意选的。安三老爷提供的信息中,适合他发展的地方其实不少,他为何哪都不选,偏偏选在离边关如此近的地方?还不就是因为这里乱,兼远离王城,他现在就要体验一把天高皇帝远的滋味。
越乱,越容易建立新规则。王城那样的地方,除非国破,否则当今圣上不可能任由其他势力在眼皮子底下壮大发展,即便方天林拥有乾元族传承做倚仗也不行。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国家,这么费心费力还未必能讨好的事,方天林可不想干。
而西南边陲之地就不同了,只要度过初期发展时期,安全有了保障之后,以后就会非常方便。
方天林倒是没有自立为王的意思,但他手中的东西太好,拿出任何一样,都可能引来觊觎,他不得不防。让他安安心心发展便罢了,他也不想随意挑起争端,可要是谁都想从他身上叼一块肉下来,那抱歉,他不奉陪。
之前沈家河没问,方天林便也没主动说起,现在媳妇都开口了,方天林自是无意隐瞒,将他的打算简略说了一遍。
方天林越说,沈家河嘴张得越大,到后来,除了一脸茫然之外,已经没其他表情。
“天林,你先带孩子出去,让我静静。”沈家河脑门一突一突地跳,惊得心都跳漏了一拍。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浆糊,连思考都快不能,必须平复一下心情,才能再度面对他这个枕边人。
方天林拍了拍沈家河的肩,无声地给予支持,之后便带着儿子们步出船舱,随手关上舱门,将空间都留给沈家河。
看着揪着眉头,还有些懵懂的三个小家伙,方天林更坚定了心中的信念。要是能在他有生之年将科技发展到他想要的地步,那最好不过,不行的话,后续事宜就只能留给儿子们。
他们愿意继承他的意志,继续前行,方天林举双手双脚赞同,不愿意,守着他跟家河攒下的家底吃老本,他也没意见。他是他,儿子是儿子,两者不能混为一谈。父母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孩子的事情,他在现代见得不要太多,为此造成了太多悲剧,他可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儿子们身上。
方天林蹲下身体,小声跟儿子们交代:“刚才阿父说的话,谁也不能说,知道吗?”
三胞胎齐齐点头,沈璋甚至还捂住了嘴,示意他一定保守秘密。
看着耍宝的二儿子,方天林脸上笑意渐深。
“走,阿父带你们去甲板上看海!”
三胞胎听了,小脸立刻皱成一团,就连情绪波动不太大的沈璜也是一脸嫌弃状。
“阿父,我们能不去吗?”三个小家伙异口同声说道。
“哈哈!”方天林笑得畅快,一成不变的海上生活,真不是人受的。不说长期在海上讨生活的船员,就连初次经历这般航行之人,恐怕也会对大海生出厌烦之心。
现在还好,还能看到海岸线,之前可是一整天除了海还是海,孩子们没发疯就已经不错。
笑够了,方天林不再逗弄三个小家伙,问道:“舱房被你们爹爹霸占了,既然不想去甲板,那你们想去哪?”
“去隔壁!”
“好,那我们这就去。”方天林眼含笑意,被儿子们拽着走。
海上航行很是无聊,只要没碰上麻烦事,船上一切事宜都有专人负责,不需要方天林他们出面,怎么打发这些时间,就成了他们最先要解决的问题。大人还没问题,小孩子被困在这么狭小的地方,就有些难受。
平时还好,方天林会教他们学习,带他们锻炼,闲暇时再到处在船上晃悠,可总有腻味的时候。方天林便同沈家河一起,将隔壁舱室腾出来,给孩子们弄了个游戏室。
滑梯、双杠、跷跷板……不大的地方,愣是让他们整出好几样儿童玩具。有了这个地方,儿子们也不嫌看海看腻了,有事没事家族去里边转上一圈,充分调整了心态,彻底将可能引起的低落情绪消灭在萌芽之前。
由于是临时起意,这些玩具都比较简陋,孩子们玩这个得有人看着,再加上这里是海上,就更得盯紧了,要是一个不小心,三个小家伙忘记关门,一个浪头过来,把人给甩出去,让他跟家河找谁哭去?
是以,平日里孩子们进游戏房玩的时候并不算多,方天林跟沈家河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可能闲闲没事老是陪着儿子们。
听着隔壁不时传来欢声笑语,沈家河心绪慢慢平缓下来。
沈家虽然在云州城混得似模似样,日子更是蒸蒸日上,但根基并不牢固,随时都可能翻船。毕竟靠外部势力支撑,自身实力不强,一旦所处团体受挫,最先被人舍弃的估计就是像沈家这样的商户。
再怎么自抬身价,商人身份不高是事实。虽说云州城商人地位比任何地方商户都要来得高,但刨开表面那一层光鲜的外衣,内里依旧脆弱不堪,一旦背后势力倒台,立马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家业分分钟被人瓜分。
尽管这么说有些夸大其实,但凡称得上富商的,关系网不会这么单一,但太过受制于人这一点谁也没法反驳。把自家安危交托到别人手上,这不是方天林愿意看到的。此前他手上没钱没粮,做什么都受到掣肘,方天林还能忍受,现在手头宽裕了,他自是不甘于此,头上时时悬着一把利剑的滋味并不好受。
沈家河他们可能不觉得这有什么,大家早就习惯了,再怎么,也总比以前连吃个饱饭都要细细算计一番,看人脸色更是常态要好。
方天林则不然,他上辈子生活的国家,虽然有这样那样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生命是有保障的,除了个别倒霉之人外,安安稳稳生活一辈子并不是奢望,而是极为普遍的事情。
靖朝就算了,这里皇权至上,话语权都掌握在权贵手中,随时都有可能祸从天降。
方天林可不打算像众多商人那样,不断钻营,到处巴结官员,一步步慢慢熬,直到成为被众人巴结笼络的对象。这太折腾人,他虽然并不介意斗智斗勇,但能有更省心省力的方法,他自然不会选择劳心又劳力。
大致想明白后,沈家河靠在椅背上,双手使劲揉了揉脸,随后眼神一片清明,起身推开房门。
“咔哒”一声响,门被推开。
方天林抬头朝舱门那一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一脸高兴地说道:“来了?快过来帮我按着璋儿,这家伙太皮了。”
“他又做什么了?”沈家河眼里透着好奇。两人谁也没再说起之前那事,很是默契地扯着儿子们说事。
“瞧瞧,这孩子玩疯了,就这么一会,衣衫都汗津津的,就没个干的地方。”方天林说归这么说,手下动作却很轻,要不然,以他的身手,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抓不到东逃西窜的二儿子?
沈家河虽然不了解事情始末,眼睛可不是白长得,很快就清楚这是方天林故意放水,跟儿子们闹着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