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古告诉他,有虫变成了人类的小孩,近期他必须要再去看看。
“那,不就是跟我一样的存在吗?”
面对松阳超期待的表情,虫师的神情说不上有多好看。他神色阴郁地把手上的信再念了一遍,仔细叠了起来,放回了木箱里。
“这个嘛,不一定。”他含糊地回答道。
虽然一起旅行的时候,松阳也会翻他的卷轴来看,但说到底是个看不见虫的睁眼瞎,虫的知识也只能当做猎奇百科全书。听银古说这只虫叫“绵孢子”,松阳迅速在脑内回忆了一遍。
仔细想想,好像是一种非常恐怖的虫。
绵孢子平时以绿色絮状存在于空气中,会进入怀孕的雌性体内,吃掉原本在子宫内生长的胚胎,自己取而代之。生出来时呈绿色液体状,在阴暗安静的地方扎下根须,然后慢慢长成人类婴儿的模样,再像普通小孩一样长大。因为本质还是草叶,所以没有思考能力,也不会说话。
“三个月前,我去处理掉了一个。”
银古谨慎地措了一会儿辞,最后选用了“处理”这个词。
“那时,绵孢子已经分裂成了5个一模一样的孩童了。如果放任它成熟‘吐籽’,会再分裂出无穷无尽披着人类外皮的绵孢子来。前代虫师对于这种虫,都是在它出现时立刻消灭干净的,所以没有人知道,让绵孢子继续以人类模样活下去会怎么样。”
“那样的话,为什么没有一次性处理干净呢?”
银古慢慢地抽着烟,脸上没有笑容。
“我心软了。生下了虫的那对父母,对虫有了真正的哺育之情。而且,我一直不崇尚对未知的事物一律打杀,现在想想,如果那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虫,我就做错了选择。”
松阳想了想,说:“我算不算是一种危险的虫呢?”
银古喷着烟笑出声:“至少,我还没见过会对‘蕤’这种低级虫类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乖乖被吸上三个月的虫。”
生养了绵孢子的家庭在半山腰上,男主人急匆匆地跑出来接待了他们。
“银古先生,我、我家孩子好像不太对劲——”
男主人脚步很急,在前方拨开茂盛的草叶。
银古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皱起了眉。
走进那户人家的庭院,常年习武的松阳首先觉察到有人在偷窥。
厨房处的窗子半开着,露出小半张面无表情的女人的脸。她眼神空洞而且阴沉,看上去精神不太稳定。
“银古先生。”
松阳伸手拉住了银古的木箱。
“没事。”银古安抚似的看了他一眼,“你留在这里,我马上回来。”
银古和男主人边说话边往里走,松阳留在庭院里,看着那些据说是绵孢子的幼童。
完全已经是人类的模样了。小小的脸长得很精致,眼神里有种懵然无知的天真感。觉察到松阳站在身边,年纪尚幼些的绵孢子走近来,挨在他身边。
“抱……抱。”
最小的孩子大概3岁模样,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伸出肉乎乎的胳膊给他。
……居然会说话。银古不是说他们是不会思考的草叶吗?
“喜欢你的气味。”
绵孢子化身而成的幼童坐在松阳的胳膊上,环着他的脖子,像只幼猫一样轻轻嗅他的头发。
松阳伸了一只手去抚摸幼童的脑袋,手指被对方的小手抓着吮进嘴里。
“你知道喜欢是什么吗?”
“知道。喜欢是爸爸和妈妈在一起,喜欢是小鱼和肉,喜欢是温柔的笑容。”
松阳一怔。
如果这只虫跟自己一样,一旦通晓了人类的感情,那么……是不是也能被称为人类呢?
廊下,方才站在厨房里观望的女人低着头走了出来。女人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已经苍老了十岁似的,低下头行礼时,后颈处的骨头嶙峋地凸起着。
“欢迎来到鄙舍……”她嗫嚅地说着。
指尖突然一疼,松阳轻轻吸了一口冷气。绵孢子不小心把自己的指尖咬出了血。
“咬人是不行的喔。”
松阳正要说教,瞳孔却微微一缩。绵孢子顶着那张甜美的人类的脸,正在用力地吮吸他的血,就像是几日几夜没有喝过水一样。尖利的犬牙扎进他指尖的伤口,以便让伤口不会快速愈合,流出更多的血来。
他一分神,异变陡生。
“……你这,杀人凶手……!”
方才低头嗫嚅的女人自围裙下抽出菜刀来,在在场所有男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攥紧了刀柄,一刀捅在银古身上。
“……等……!”
银古被她撞得连连倒退了几步,后背咚地一声撞在后面的门板上。女人浑身汗湿,赤红着眼睛,把没到了刀柄的菜刀拔了出来,带出大量的血花,然后想再一次朝银古捅下去。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并没有尖叫出声,只是神经质一样喃喃重复着可怕的指控,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坚定立场。
松阳顾不上其他,拉开被吓呆在原地的男主人,一只手攒起全身的气劲,就要往女人握刀的手打下去。
他这一下如果打实了,女人整条胳膊都要飞出去。许久没动过手,陌生的戾气一下子涌上来,竟然压也压不住。
好在最后,他还是停了下来,任由女人用刀扎穿了他的手心。
“松阳,站远点!”
捂着腹部的银古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他猝不及防就被深深地捅了一刀,一句话喊完,整个人就站不住地要往地上倒。
松阳缴完了械,单手握住了女人的双腕。女人像濒死的鱼一样用力挣扎了半天,发丝凌乱地贴了一脸一颈,终于脱力放弃了。
她崩溃似的,低声哭了起来。
“对不……我……我把她关起来!”
男主人简直整个人乱得像无头苍蝇,一会儿去拉瘫软在地上的女人,一会儿又去拽坐在血水里失去意识的银古。松阳抬起没受伤的手制止了。
他轻声说:“药和绷带,谢谢。”
他的龙脉血不能沾到银古的伤口,单手把银古搬进房间里稍微费了点劲。还好等到男主人抱着绷带和药过来时,他的伤口就已经自动痊愈了。
保险起见,松阳还是反复洗干净了手,又戴上了银古的黑手套,才敢解开他的衣服处理伤口。
“银古先生?”
松阳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喊了他的名字。男人眼皮底下的眼球微微颤动了一下,就没了声息。
真是飞来横祸啊。
刀子扎得非常深,好在不是致命伤,木箱里也有能迅速止血的虫药。松阳迅速摸过一排瓶瓶罐罐,凭着记忆配好了止血药,清理了伤口,敷在绷带上。
“……哇好辣……!”
银古垂死病中惊坐起,被松阳按了回去。
“对不起,我调药手艺就是这样的……”
松阳满怀歉意地低声说。
“不过,效果很好就是了。”
人类的体质当然不能跟龙脉相比,银古也不是习武的人,伤势痊愈就更慢。
白发的虫师几乎昏迷了三天。
偶尔清醒过来,会默不作声地端过枕边的水喝一点点,又躺下去。就算扯到伤口,也不会出声喊松阳帮忙。这个男人一如既往地疏离,松阳偶尔想用湿巾帮他擦擦额上的冷汗时,也会被对方半开玩笑地制止。
“我自己来啦。果然还是不太习惯被照顾。”
松阳把守着房间,不让绵孢子和女主人进来。
在等待期间,他也零零星星在男主人那里知道了一些东西。
当母亲的,尽管知道自己真正的孩子,已经在胚胎里被虫吃掉了,依然不肯清醒。
——“吃掉了的话,就说明现在这个‘虫’的身体里,依然有我孩子的血肉。那么,不管他是不是虫,这个孩子就是我亲生的孩子。”
抚摸着绵孢子漂亮的脸蛋,女人低声喃喃着可怕的话语。
男主人尚存理智,但是比起自己的孩子和只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他更爱他的太太。即便是给松阳送来更换的药物和绷带时,也会一遍遍喃喃着请他原谅之类的话。
“不应该是我来原谅。等虫师先生清醒时,再向他道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