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有烛火燃烧的噼啪细响。

这让松阳回想起了在私塾的烛光下,自己给远行在外的学生们写信时的情景。那时真是满心期盼和纠结啊,又想要他们快快长大,又想让他们早早回来,别在外面不小心染上风寒。恨不得把自己心里的所有温暖和爱都写进信里去,让学生们揣在身上。

“醒了啊。”

身边是陌生的男人嗓音,因为是深夜,特意放轻了些,没来由让人觉得心里安静。松阳在枕上侧过头,看见银古翠绿的眼睛。

“我给你调了一点药,是用光酒调的。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会受不住,但是对于本来就是光脉的你来说,应该刚刚好。”

松阳撑起身子来喝药,过久未曾修剪的长发从肩头滑落下来,眼看就要掉进药碗里。银古下意识伸手过来,却没有做出挡住头发这种稍显亲近的举动,只是端开了碗,说:“还是坐起来吧。”

比自己更温柔,却比自己更疏离的男人。

松阳一心想在对方那里寻求一个答案,咽下了味道怪怪的药,有些迫不及待地开口:“银古先生,我是什么?”

他这句问话有点没头没尾,银古却听懂了。他想了想,说:“虽然从前从未见过你这样的案例,但是按照定义来说,你应该也是‘虫’。”

“虫是什么?”

“虫,是比人类更接近‘生命本源’的生物。”

看见松阳一头雾水的样子,银古咬着烟笑了。

“把手掌张开,看着自己的五指。如果把这个世界的生态圈,比作一个人的身体,那么目前最具有智慧、位于食物链顶端的人类,大概是距离心脏最远的,中指的指尖。”

另一只手的手指沿着手掌划下去。

“食指、无名指和尾指,是猪牛羊这样的动物,大拇指的话,应该就是各种各样的植物和菌类。

“沿着血管和脉络,再继续往心脏的方向行进的话,植物动物的分类开始模糊不清,会出现非植物、非菌类、非动物的第四种存在,比如介于原生物和真菌之间的‘肉灵芝’。”

手指划过手臂内侧,划过肩膀,划向心脏。

“在心脏周围的生物,是最接近心脏这个泵血机制的存在。在现在的生物学体系中,虫比单细胞生物要更加低级,种类却非常繁多。其中也许存在着比人类更高智慧的种族,但是它们多喜爱避世,很难遇见。

“会贸然暴露在人类世界中的虫,大多数都像缠住你的‘蕤’一样,没有思考能力和感情,只凭借生存的本能而行动。因为虫太过接近生命本源,所以进化到‘顶端’的人类,反而无法轻易看见它们。”

松阳艰难地消化着,又说:“所以我是‘虫’的话,别人应该看不见我才是。”

“嗯,理论上是这样的,所以我也觉得奇怪。”

银古示意他看木箱旁边堆积成山的卷轴和书。

“很遗憾,前代虫师没有记载跟你相似的例子。只是我依稀记得,曾经在别人那里看到过‘光脉之主’的零星描述,如果近期没有委托,我会再去拜访一次那个人。”

“‘光脉’是什么?”

银古按住嘴巴,掩掉了一个哈欠和一个无奈的笑容。

“这个要解释清楚,就难了。不如这样吧,一天一个问题。”

……一天一个问题的份额,完全不够用啊。

这个男人可是他出生500年到现在,第一个能明确告诉他,[虚]是什么存在的人呢。

大概是松阳失望的表情太可怜了,银古一边收拾着卷轴,一边笑着说:“很多东西,你必须亲眼看见才能明白我在说什么。你睡够了,我还要早早休息呢。等到明天,一起上路吧。”

“一起上路?”

“不愿意吗?你可以选择留在这里,不过我是吸引虫的体质,所以没办法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你是吸引虫的体质,可我就是虫啊。

这句话不好说出口,松阳笑着回答:“当然愿意啊。”

白发的虫师沉沉睡去了。松阳一个人笼着羽织坐着,拿着日历计算时间。

离开网球黑洞的时候,是8月末的暑假,之后他进入龙脉,就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村民家的日历撕到了10月中旬,听村民们说,他出现在那条溪流的时候,是7月份左右。

这中间有至少一年的时间断层。

他在龙脉里迷失了将近一年吗?还是已经很多年过去了?

现在又是什么时代呢?为什么村里的大家都穿着和服草鞋,使用旧式的工具,而银古却穿着衬衫长裤,打扮得像个现代人呢?

这个问题,松阳第二天一早,就拿去问银古了。

“因为我是跟着光脉旅行的虫师。”银古说,“光脉是不会受到世界线限制的。”

松阳心里一跳,还要再张口问,就见虫师举起一根手指,笑得有点贼兮兮:“一天一个问题。”

……这也太狡猾了。

银古给村里人留了些治疗小病的药,就带着松阳启程了。临走前,他用一包春虫的粉末,给松阳换了一套和服冬衣和棉袜,一并放在木箱里。

“山里的冬天可是很冷的。”

银古说。

说起旅行,松阳的经验可不会比这位常年漂泊的虫师要少——500年几乎有400年都在路上。银古开始还担心光脉化身会不会很娇气,结果一起上山的时候,松阳一溜烟就到了山顶。

“……等、等等我啊?!”

上个世界喧嚣热闹,这个世界却是满眼连绵群山,连一丝鸟声都难得听见。

长天绿地,寂寥而大气。

不会觉得寂寞吗?

虽然想这样问虫师先生,但是松阳仔细想了想,在他自己一个人流浪的时候,还真的不会觉得特别寂寞。

会感到寂寞的时刻,大概只有在雪夜看见有着温暖灯火的房屋的时候,赏樱季节看见热闹的一家人的时候,与人结下羁绊、却不得不远行的时候。

“会不会觉得走山路有点闷?”

他还没说话,身后的银古倒先开口了。

“给你一个好玩的东西。”

他从木箱里掏出来的,是一盏发着光的酒。

“这是光脉里流动的东西,我们叫做‘光酒’。如果是虫的话,应该会非常爱喝这个。”

光脉里流动的东西……会跟他的龙脉血是同样性质的吗?

松阳小心地就着碗沿抿了一口。说不清是什么味道,不甜也不苦,带着微微的醇意。他边尝边喝,一不留神就喝光了,确实觉得很好喝,巴巴地伸着空碗想让银古再倒。

“……不给啦。我也没剩多少了。”

银古径直把碗收了回去,拇指抹了一点碗里的光酒,擦在了松阳的左眼眼睑上。

“作为光脉化身,看不到虫也有点说不过去。这是一个暂时的办法,两分钟后,睁开左眼看看吧。”

两分钟后,松阳以为自己得了飞蚊症。

漫山遍野都是发着光的细小物体。绯色的花朵状发光物伸着着自己的花瓣在他们头顶转圈,脚下有莹白色的极细的川流,仔细一看,都是细细长长的发光生物。再往树顶上看去,有更巨大的什么东西正在悠闲地漂游过去。

怎么说呢……有种毛骨悚然的美感。

越是生长茂盛的树,这种发光物就越多;而那些枯萎已久的植物,发光物就少。

寂寥的大山就像被揭开了一层薄纱,露出了原本蓬勃旺盛的模样。

“那就是生命的本源。”

银古说。

银古对于他来说是打开新大门的领路人,他对于银古可能算是一个可以说话的旅伴。虽然不知道银古整天上山下乡是要往哪里去,但是只要能解答他的问题,让松阳跟到什么时候都行。

“你说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杀死,是正常的。人无法用武`士刀砍死经过窗口的风,也无法用枪`支杀死大海。你从一开始就不在人类定义的生与死范畴内,因此你一直‘存在’着。”银古说。

虫师认真地听完了松阳曾遭受的酷刑和追杀。

“人是怯弱的生物,会本能地排除异己,虫也是这样。所有生物都在竭尽全力地活下去,并为此争斗,至死方休。生存面前,不分对错。”

抹在眼睑上的光酒失效了。

但是松阳不会忘记,世界本来如此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