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平南侯走远了,关妈妈上前问道:“夫人,您叹什么气?庄四小姐确实家世太低,配不上咱们华哥儿。至于梦姐儿……这等娇艳美人,求娶她的人多着呢,夫人何须担心。”

关妈妈说的都是实情,老太太感叹的是庄颜真好命,竟然能被这种死心眼的人看上,又心疼自家孙女也是个死心眼的。

“关慧你不知道……大长公主是我看着长大的,庞致这孩子我虽没有亲自照顾过,也接触过一些,和他母亲是一样死心眼的人,认准的事再也不会变了,更可怕的是……他比任何人都心冷。”

李婉也许还会给她几分薄面,庞致是一点情面不会给人留的。

忠勇侯夫人又想起早年她去宫里看太后的时候……

那时庞致才十来岁,也在宫里玩耍,有个太后身边的管事宫女时常照顾他,并且会把他的去向和发生的事情告诉太后,庞致听到了这宫女和太后的对话,以为宫女居心不良,竟亲手把那宫女推进太液池淹死了!

忠勇侯夫人是从太后那里听说了宫女失踪、死亡的时间,以及她在庞致面前提起那死去的宫女,从他眼里看到了异样的神色推测出来的。虽不一定是全部事实,但可以肯定的是,人是他杀的。

那宫女陪他也有一段时间了,庞致才十岁,说下狠手就下狠手,得多冷硬的心才做得出来这种事啊!

忠勇侯夫人确实猜对了,但还有她不知道的事,那才是这宫女最主要的死因。

太后当时跟那宫女许诺了,等她满了二十五岁放她出宫,不是去别处,而是去平南侯照顾庞致,就像在宫里照顾他时一样——当然了,一切前提是庞致愿意接纳她。

宫女自然是愿意的,甚至是萌生了当上正经主子的想法。这宫里什么风流韵事没发生过。恋上大龄宫女的皇子也不是没有,甚至曾有皇帝独宠比自己年长不少的宫女,那她为何不行呢?

一旦有了邪念,还没到手的荣华富贵就像吊在猫面前的食物一样,诱惑得这宫女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她终于壮起胆子做了惊世骇俗的事。脱.光了衣服勾.引一个才十岁的缺爱少年,被平南侯推开之后,她才知道如梦初醒,自己竟然做了这么肮脏龌龊的事!

于宫女来说,这只是件错事,于庞致来说,这是噩梦!

宫女的裸.体勾起了庞致更早的回忆,那时他的父亲还没有去世,他躲在门外,把父亲的暴力,母亲的挣扎全看在眼里……那副不堪的画面像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好不容易忘记的痛苦,竟然被一个陌生的人给引了起来。

十岁的少年在推宫女下水的那一刻,脑子并不清醒,但那种消灭噩梦的快感,他太喜欢了……

忠勇侯夫人从回忆里渐渐回过神来。

——啪的一声,是茶杯炸裂的声音。

主仆三人看着被平南侯用过的茶杯,俱是吓了一跳,好好的彩釉茶杯,怎么就碎成这样了?

方妈妈有些颤抖道:“天渐热了,夫人回去吧,这茶杯奴婢叫下人来收拾……”

忠勇侯夫人闭上双目,任由关妈妈将她搀扶起来,又叹了一声。平南侯不娶自家孙女是好事,只是方庞两家也不能为敌就是了,这样杀伐果决的人,摇摇欲坠的方家得罪不起。

外人都觉得方家又要重新崛起了,只有老太太自己心里明白,方家只是两个女儿嫁得好罢了,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真要出事了,她们的夫家又怎么会鼎力相助。仅仅是指望方杰华重振门楣,有心人想把他捏死在摇篮里,并不难。

关妈妈是太后身边来的人,眼界儿和别的下人也不一样,忠勇侯夫人心里的考量,她也猜到了几分,见夫人心事重重,不得已开解道:“等华少爷娶了亲,基本就站稳脚跟了,夫人莫要太过操劳。”

“罢了,我也不去多想什么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忠勇侯夫人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

正值盛夏,天越热,人越乏,一旦进了冰屋,再不想去别处受罪了。

碧泉居里,两个婆子又抬了两桶冰进来,晴儿端了一盘血红的碎冰樱桃,庄颜透着红的指腹拈起一颗红艳欲滴的樱桃来,微微张口,衔在唇齿之间,舌尖一卷,下颌动了动,再吐出来的便是一颗核了。

连吃了几颗,庄颜嫌吐核麻烦,擦了擦手,挥手叫下人把东西收了,切一份西瓜来。

雯儿端了一盘切成块的冰镇西瓜来,上面插着干净的银果签,心想这下子主子该不嫌麻烦了吧。

庄颜用银果签插着吃了两口,甜是够甜,但又甜的腻味了,放下咬了一口的西瓜,起身道:“兰儿莲儿随我去母亲处吧,寒瓜我过会儿回来再吃。”

晴儿拿了个盖子盖住盘子,关了门退了出去。

到了常喜堂正屋,两个妈妈两个丫鬟站在一旁,黄氏歪坐在榻上绣着大红色的虎头鞋面。下人方才通传过了,这会儿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笑道:“颜儿来了?路上热不热?”

庄颜坐在榻上小几的另一边,道:“有兰儿打伞,莲儿打扇子,不热。”

黄氏收了针线,起来伸了个懒腰,庄颜站起来扶了母亲一把。

“颜儿,你父亲说过几天崔夫人就带着崔公子来我们家做客,到时候你给她上个茶就行了。”

垂下眸,庄颜把玩着手上的与莲蓬,平南侯说过,过几日他也要去黄家找黄不羁的。

庄颜几不可见地笑了笑,去找黄不羁,又不是找她,瞎想什么,人家心里若真有她,岂会让亲手打磨的红豆骰子被方拾梦抢去。也是,一个侯府嫡孙女,一个从五品官员的嫡出女,没有任何可比性。

看着女儿手上的那枚与莲蓬,黄氏道:“颜儿,你见不见?”

脑子里明明不大想见,可是不见又能怎么样,庄颜鬼使神差道:“见……为什么不见。”

黄氏一笑,道:“听说那崔公子很儒雅,是个上进勤勉的年轻人,你若是觉得可以,这亲事咱们就早早定下,等你弟弟出生了,正好接着办你的亲事,双喜临门多好!”

强颜欢笑,庄颜也点了点头,多想跟母亲说说心里话,可理智让她把话都憋了回去。黄氏有孕,怎么可以再让她操心。

小坐了一会儿,觉得周遭有些热,庄颜看了看桶里融化殆尽的冰块,责问下人道:“冰块都没了还不去换?”

黄氏按住她的手,道:“不怪她们,是你大伯母上午差人来传话,说咱们房里的冰块数目都送完了——你爹怕热的很,夜里的冰块成倍地用着才行,白天我少用些无妨。”

皱了皱眉头,庄颜讨厌死了大房的人,公报私仇这种事,也只有她们做的出来。

其实庄颜可以直接去大伯父那里告状,只是怕父亲苛责她不礼待亲人,在小事上斤斤计较,才一忍再忍。

素白的玉手扣在小几上,手背上隐隐凸起细细的几根,庄颜压下这口气,行了礼从黄氏处出来,回到碧泉居叫下人把自己房里的冰块抬了四桶到常喜堂,还嘱咐下人告诉黄氏,她房里不缺冰。

吩咐完这些事,庄颜又命莲儿去管事处找两个下人出去买冰块回来,钱她自己出。

坐在屋里等着外头把冰块送来,又吃了两口西瓜,庄颜方奇了怪了,她明明记得之前有块西瓜咬了一口放下的,怎的不见了?丫鬟若是要偷吃,偷一整块便是了,她吃过的难道更甜些么?因一心想着大房为难黄氏的事,她也懒得审问下人,倚在榻上睡了一觉。

等到天擦黑,庄颜叫下人买的冰块都另存进了冰窖,听说庄守仁回了,她带着两个婆子和两个丫鬟,把冰块抬了两桶到福喜堂去。

庄守仁看到侄女来了有些稀奇,近日京中关于庄颜的风声他也听到过一些,这会儿仔细打量了下这个侄女,才发觉这丫头是真的长大了,也更标致了。

庄守仁冷酷暴戾,大房的孩子都怕他,就连庄静现在也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乖乖地端坐在椅子上不敢大声言语。

行了礼,庄颜命下人放下冰桶道:“大伯父,白天里听下人说府上冰块不够了,母亲有孕尚不敢多用,想必伯父伯母更是不好受了,颜儿命管事的下人又采购了一些,也是侄女运气好,遇上好些剩余的。这便想着给您送来了。”

霍三娘没想到庄颜敢告到庄守仁面前来,顿时紧张得不行,干笑着不知道如何应对。三个孩子怕父亲,她未必就不怕丈夫了?

庄守仁乃大理寺卿,参审过不少大案,后宅的事他虽不管,但也明白一些。这个侄女的性子他也是有些了解的,要不是把她逼急了,不至于跑他跟前来耍小心思。

脑子里大概有了个判断,庄守仁仍旧不苟言笑,嗯了一声叫庄颜起来坐着,与她聊了两句,后又问到了平南侯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