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待叶结蔓睡沉后,纪西舞自床榻起来,望了眼外边天色,略一思忖,便出了去,到了隔壁纪筱染的院落。
此刻,纪筱染的寝居尚亮着微弱烛光,看来并不曾睡下。
纪西舞甫一进门,就看到一人跪在地上,双手反绑,低低喘着气。而对方身前,则端坐着两个人。正是纪筱染和知府大人。
纪西舞并不惊讶,似乎早料到对方会在这时候提审犯人,只兀自绕到对方身前,垂眸去看。
跪在地上的是个女子,头上青丝散乱下来,遮了大半的脸,一双眼睛却锋利得骇人。她的唇紧紧抿着,肩头似有伤,衣衫上仍沾着干涸的血渍。
“你当真不说?”纪筱染似乎并不急,眼底有些讽刺,“即便他们派人来灭口,也执意卖命吗?你也看到了,牢里被装扮成你模样的人是如何惨死的,不是吗?”
“呸。”女子突然往前啐了一口,神色鄙夷。
“嘴倒挺硬。”知府眉间闪过一丝怒意,“死到临头还这般不知好歹。来人,给我用刑,撬开这张嘴。”
女子面无惧色,直视着两人,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知府大人莫急。”纪筱染却阻了住,低低道,“刑自然是要用,但不是用在她身上。”说着,眉目之间闪过一丝怜悯,“麻烦知府大人派人去取一根瑶姐的手指上来。”
闻言,女子倏地瞪大了眼。
“忘记与你说了,方才在派人去灭口的同时,你们主子也派了两人来刺杀我。当然,本来虽然不成功,也是捉不住的。可瑶姐似乎念着你,并没有和另一人一起撤退,而是先寻了地方躲起来,结果很不巧被我们捉住了。”纪筱染望向犯人,语气平静道,“所谓关心则乱。依我看,这瑶姐与你关系应当不错罢。”
女子的身子忽的一颤。
“我知你们这种,最是讲道义,怕是如何用刑都不肯说。只是你若见到瑶姐以为你死时悲痛欲绝的模样,怕才会明白到底什么才真的值得你付出生命。”纪筱染眼底的怜色愈强,似是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你以为是你聪明的主子吗?不是的。是瑶姐这样蠢笨的人。”
女子脸色霎时白下去,目光晃得愈发厉害。
“你若无法抉择,不妨再想想。”纪筱染转头催促知府,“便取瑶姐的左手拇指罢,记得莫要伤了性命。”
“你敢?”女子嘶哑着声音,目光狠狠剜向纪筱染。
纪筱染并不为之所慑,只淡淡道:“你们都要取我性命,我又有什么不敢?我给了你机会,在衙役出门前,我再问你一遍。你选择主子,还是瑶姐?”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寂,只有女子沉重的呼吸声回荡。
半晌,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绝望,抬头望向纪筱染:“纪家三小姐果然厉害,我们到底是低估了。此次一役,输的彻底。”
纪筱染面上却并无喜色,静静望着她。
“如果我说了,”女子目光渐渐坚决起来,“可否应我一事?”
“说。”
“将瑶姐放了,保她毫发无伤。”
纪筱染点了点头:“自然。”说着,转向知府,征求他的同意。
知府见对方动摇,自是一口应下。
“我可以相信你吗?”女子的目光对上纪筱染。
纪筱染面色坦然地回望过去:“我与知府大人的目标,从始至终都不是你们,而是你们背后的雇主。不止瑶姐,你的命也能保你无碍。”
女子沉默了会,忽道:“在说之前,我想见一见瑶姐。”
纪筱染略一沉吟,应了下来。
不过片刻,一身是血的瑶姐就被衙役带进了屋子。
“阿七!”见到跪在地上的女子,原本死气沉沉的瑶姐眼睛一亮,猛地挣脱了衙役的束缚,上前几步冲到了女子身前跪下来,唇颤得厉害,伸手抚上她的脸颊,“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瑶姐。”女子锋利的目光顿时消了去,眼眶有些泛红,打量过对方一身是血的衣衫,“你怎么样?伤得重吗?”
瑶姐哭着摇了摇头,不等她再问,已经抱住了阿七:“我没事。我以为你已经被堂主派人杀了……明明他们与我说……”
“若不是我们事先将牢里的人换了出来,她自然已经死了。”一旁的纪筱染出声道。
“堂主……堂主怎这般心狠。”瑶姐低声喃喃了句,面色悲伤。
“既然人已经见了,”知府忍不住催促,“那便如实交代罢,你们到底是何人派来府衙行刺?又是为何?”
阿七激动的神色稍稍褪去,转头望向纪筱染:“怕是纪三小姐多少已经猜到了,是纪大少爷。”
瑶姐听阿七如实告知,脸色一变:“阿七,你……”
“瑶姐。”阿七的声音软了下来,望向瑶姐,“一人做事一人当,是阿七对不住你,要你为我操心,还连累你落入府衙手中。这件事你不要管了,好吗?”
“可是你知道堂主的性子,你要是说了,以他的手段……”瑶姐脸色惨白,似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声音都颤起来,“不可以的。”
阿七却只是淡淡笑了笑,继续说了下去:“纪大少爷与堂主有些交情,两人如何认识的我不知,反正我们本来也是拿钱做事,不关心这些。至于为何要杀你,想必纪三小姐更清楚,也不用我解释了。”
纪筱染凝视对方片刻,缓缓道:“之前也是纪川派你们去杀我五妹的罢?”
“是。”阿七直言不讳地认了,“因为知道纪西舞不好对付,我们特意布了十分周全的计划。纵是如此,也等了好久的时机才得手。”她回忆着将纪西舞被害的过程大致说了,又道,“她身上的酒当然是后来撒上去的,为的就是造成醉酒溺死的样子。”
纪筱染沉默地听对方说完,一时没有接话。
一旁的知府根本没料到会牵扯出这桩隐秘,神色极是震惊。这纪家好歹是苏州城首屈一指的富贾,处理起来实在棘手。本以为只是保护纪家这个三小姐,没想到听这意思,纪家竟牵扯进了谋杀案里。这可要如何处置……
“知府大人,”纪筱染忽然转头望向知府,神色莫辨,“你这几日正好在为胭脂案烦恼罢?”
知府微微一怔,有些不解其意:“……是。”
“你就不奇怪,我五妹那时候独自去城西的日子,有些巧吗?”
不过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浇得知府倏地睁大了眼,迷雾里有什么渐渐被连起来。是……当时纪西舞死在离裴家不远处的绿河,本就很奇怪。纪家又不追究此事,只草草了结,更是奇怪。听纪筱染的意思,纪西舞难不成与胭脂案有关?不对,应该说,纪家难道与胭脂案有关?若真是如此……
“不知纪三小姐还知道些什么?”知府神色有些疑惑。对方也是纪家人,为何要把这个告诉自己?难道是因为知道纪家害死了自己的妹妹,打算让整个纪家陪葬吗?
“此事说来话长,”纪筱染看了一眼尚跪在地上两人,“知府大人先将犯人安置好,然后放了这位瑶姐。她若是不回去,恐怕又会迎来一轮刺杀灭口。”说着,同那瑶姐道,“如今你回去,便当同伴已经被灭口了,这也是为了保住她的性命。具体怎么说,也无需我教你了罢?”
瑶姐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纪筱染,随即转头去看阿七。
阿七安抚地点点头:“我在这里反而更安全,瑶姐你先回去罢。”
瑶姐知道对方说的没错,咬一咬牙,缓缓撑着身子站起来。
“我这些猜测,纪府大人且听一听。有没有用,最后还是要请大人自己定夺。”纪西舞垂眸望了一眼地上的阿七,随即目光一点点飘开去。
天快亮了罢。
叶结蔓醒来时,外边天色已是大亮。她略微一惊,朦胧思绪霎时醒了大半,连忙坐起身来。
“醒了?”
耳边传来纪西舞的声音,叶结蔓咬了咬唇“怎么不喊醒我,今日不是要提审吗?”
纪西舞的目光睨过来:“见你睡得香,就没忍心。”
“你……可错过了提审怎么办?”叶结蔓不满地嗔了纪西舞一眼,神色有些懊恼。
见状,纪西舞笑了笑,随即起身走到床边,拍了拍叶结蔓的头:“放心,提审我去看了。那些人以为犯人灭了口,因此提审就改为昨夜悄悄进行了,正好手中又捉了新的同伙,趁着她们心乱,自然提审也方便许多。”
“当真?”叶结蔓眼睛一亮,伸手就扯住了纪西舞的手,“那如何了?”
纪西舞望了一眼两人相握的手:“都交代了。”说话间,反握住叶结蔓的手,在床榻边坐下身来,随即将昨夜审讯之事大致都说了。
虽然早料到左右不过那几个自家人,叶结蔓还是有些愤怒:“真是狼子野心。”顿了顿,“不过纪三小姐还真是厉害啊,这样一来,你的案子也被翻了出来。”
纪西舞却只是笑了笑:“知府本以为只是行刺案,如今发展到这个局面,要不是因为又与胭脂案有所关联,他哪里敢接这个烫手山芋。纪家财力雄厚,纵是知府也不敢轻捋锋芒。所幸现在胭脂案后面有潘岩在,纪世南想必头疼的也是这个。”
“也是他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想害裴家不成,反而把自己也搭了进去。”叶结蔓说完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抬头去看纪西舞,“说起来,潘家这件事也太巧了些……”
纪西舞自是猜到了对方想法,唇边笑意似是而非:“你觉得呢?”
闻言,叶结蔓顿时露出一副恍然模样:“真是你啊。”
“当初设下这个胭脂案时,我与裴尧旭便看中了霍颖,只不过当时是冲着裴家去的,念及寻常人伤亡咬不动裴家这块大石,才特意将掺了毒的胭脂多给潘家送了些过去,确保面容全毁。”纪西舞的眼角往上略微挑了挑,“是不是觉得我心狠手辣了些?”
叶结蔓抿了抿唇,虽觉如此,但又忍不住嘀咕了句,为她辩护:“你也是受你爹所托……”
有轻笑声响起,纪西舞一双眼睛愈发亮,眼底笑意盈盈:“相处下来,才发现你倒也护短。可爱得紧。”
叶结蔓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却也无从反驳,只能别过头去。
不过如此一来,报仇一事,也算进入轨道了罢。念及此,叶结蔓心里忽然一滞。那纪西舞……是不是也快要离她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