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纪西舞对自己方才的话并没有什么反应,神色依旧好像只是在谈论天气一般平静,“觉得不能接受么?”说到这,她的话语一顿,才突然转了口气,冷眼打量过叶结蔓,话语里带了嘲弄,“还是你真的已经把自己当做裴家人了?”
待她话音一落,叶结蔓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不敢置信地望着纪西舞,呼吸再次急促起来。只是这次是因为羞愤。她眉间匿着恼怒,动了动嘴,半晌,方自喉咙里挤出些许沙哑的声音:“纪西舞,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看你的反应不止吃惊这么简单,提醒你一下,”纪西舞视线扫过,重新恢复了淡漠,“就算毒是裴尧允下的又怎样?你嫁入裴家不过几日,他与你之间除了挂个莫须有的名分还有甚关系?更遑论你如今这一切噩运怎么说都是他招来的,就算他负了裴家,也是他们裴家自己的事,你何必替他们操心?”
叶结蔓在纪西舞的话里将唇咬得泛红,一张脸却苍白如纸。她只觉此刻心底心情复杂,在纪西舞的视线里心乱得很:“我只是觉得这样做不太好……裴尧允毕竟是裴家人……”
不等叶结蔓说完,纪西舞唇边已经溢出一声冷笑,随即打断了她的话头:“别人的仇恨,如何轮到的你来觉得?说到底,你了解裴尧允这个人多少?又了解裴家多少?若不是真的恨到极点,如何会狠得下心想毁掉整个家族?”她的血红色眸子牢牢盯着叶结蔓,一字一句地从唇中蹦出字来,“说到底,还不是你心底那腐朽的思想在作怪。是不是觉得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死人也给他们家守寡到死?”
闻言,叶结蔓目光剧烈地晃了晃,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应什么。片刻,她才摇了摇头,面色复杂地望着纪西舞:“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语出口,叶结蔓却觉得都无法让自己信服。她当真没有如纪西舞所讲的那样想过吗?虽然夫君已亡,但日子只愿平顺安宁,即便在裴家独自度过一生也无妨,这样的念头她难道真的不曾有过吗?
纪西舞望着眼底神色变幻的叶结蔓半晌,并未再逼迫什么,反而淡淡笑了笑,用一种难以辨明的语气道:“最好如此。”
叶结蔓攥紧了自己的手指,片刻才平复了心情,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紧皱着眉询问道:“你方才说仇恨,到底发生过什么?”
“你初到裴家,很多事自然不晓得。”纪西舞的目光直视着叶结蔓,“你还记得你见裴尧允时对他的印象吗?”
叶结蔓回忆起那日晨间去替娘亲抓药遇到裴尧允的事,略一沉吟:“我当时见他,只觉此人身形消瘦,体弱得很,虽看起来沉稳,却不乏带着些阴狠。”
“那你可听过裴家四少爷两年前大病一场的事?”
叶结蔓闻言一惊,想起嫁入裴家之前曾打听过的关于裴尧允的此事,点点头:“知道,我记得舒儿就是那个时候才被裴夫人派到裴尧允身边伺候的。莫非这病有个中蹊跷?”
纪西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舒儿被派过去,不过是裴夫人不放心罢了。这其中个因也算是苏州城里极其隐秘之事,别说你了,怕是没几个人知道。我也是与裴尧允深入来往后才听他提及过些,那时候吃惊不小。裴夫人将这件事压得很是密不透风,毕竟无论怎么说也不算好听,太影响裴家名誉。想知道是什么吗?”
见这关键时候纪西舞竟然还卖关子,叶结蔓真是又气又急。见状,纪西舞似笑非笑地抬头瞥着她,缓缓吐出话来:“这裴尧允不喜女子,倒不小心喜欢上了他的一个侍从。”
这话一出口,叶结蔓惊得眼睛猛地睁了大,只以为是自己耳朵听了错。
纪西舞停顿了会,好笑地看着她,随即伸手握了叶结蔓的手腕将她扯到床榻边坐下:“好了,我知道你很惊讶。不过这么老是抬头与你说话可累得慌。”说着,纪西舞整理了下思绪,继续道,“四年前,裴尧允才十六岁,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加上他是裴家老幺,备受家里宠爱,可远不是现在这么一副稳重模样。他好玩耍,赌场青楼,但凡有热闹的地方,就少不了他的身影。虽然顽劣,却因较少接触商场还算单纯,心地不坏。有一天,他突然从市井捡回来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带回了家。男子来路不明,裴老爷和裴夫人自是反对。不过裴尧允倔起来,谁也奈何不了,何况他有点小聪明,只道男子是为救他而伤,若是弃之不顾,传出去会令人觉得裴家是无情无义之辈,影响商人声誉。这话有几分真假自是不重要,反正男子暂时勉强被同意留下来了。裴尧允将他安置在自己院子里替他找大夫看伤,直到一月后男子才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裴尧允十六年来不曾离开过苏州城,那男子却四海为家,许是因为如此,对裴尧允而言更有别样的吸引。加上裴尧允除了些同是公子哥的狐朋狗友,并未有什么其他挚友,因此破天荒地提出了个要求,想让身手不凡的男子做他三年侍从报恩。男子虽沉默寡言,但极重情义,为报答裴尧允,到底还是答应了。不曾想这么一留,日子一久,就留出了感情。”
叶结蔓听得宛如天书,心底却不知为何一动,竟莫名有些酸涩。许是未等到故事继续,已然知晓结局的惨烈。
“裴尧允唤那男子叫阿麟。一开始自然是抱着新奇,只是到了后来却不知怎的变了心态,生了情愫。男子性格冷淡,为此生性骄傲的裴尧允没少与对方争执,只是最后都服了软,后来倒渐渐改了顽劣的性子。只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最先发现不对劲的自然是裴夫人。俗话说,知子莫若母,何况是裴夫人这样心思细腻的人。我想,她知道儿子对一个男子动情的时候,应该也是失措大于震惊吧,不然以她的性子也不至于做出了这么错误的一个决定。”
仿佛料到了纪西舞接下去要说的话,叶结蔓动了动唇,喃喃道:“他死了?”
纪西舞颔首,目光一时有些幽深:“裴夫人也不与自己的儿子戳破,许是知道裴尧允的性子不可能听劝,索性决定暗中想办法除掉阿麟。”纪西舞说到这笑起来,声音里带着冷嘲,“只是这年少的感情本就炽烈,却并不见得能地久天长。然而一旦死亡,反而将这份感情凝固在最炽烈的一瞬无法得到解脱,生生困住了裴尧允。你知道阿麟是怎么死的吗?”
见纪西舞突然这么问,叶结蔓一怔,摇了摇头,目光有些复杂。
果然,纪西舞轻描淡写地挑了挑眉:“裴夫人本打算将裴尧允从阿麟身旁骗开,下毒毒死他,再毁尸灭迹,收拾他所有的东西,连信都伪造好了,想做出他已经走了的假象。结果人算不如天算,裴尧允正好有东西忘了拿,临时折回院子,正好撞见裴夫人冷眼指使手下将阿麟分尸的画面。”纪西舞话语一顿,脑海里浮现出裴尧允眼底曾经透露出的悲凉,话语低下去,“没有人知道,阿麟临死前说了什么,才惹得裴夫人这般痛恨,非要分尸才觉得解气。但那一幕,对年少的裴尧允而言,却是一个缠绕一生的噩梦。”
叶结蔓听完只觉心中一凉,竟有些无言以对。当看到心爱的人在自己眼前鲜血淋漓,尸首分离,那心情该是如何地绝望?而做下这一切的,则是自己爱戴的娘亲……
“这就是裴尧允为什么要报复裴家的原因了,”纪西舞往后靠了靠,不等叶结蔓应话,话语又冷下去,“你当时在衣橱后看到的信,就是他写于我的关于这个计划的实施。当然,我之前说过,投毒办法是我想的不假,只是从头到尾行动的却一直是他。”
叶结蔓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脑海里却紧接着浮上一个疑问:“可是,他为何要在那段日子里决定娶我?”
“想知道为什么你会突然嫁入裴家?”纪西舞深深望了对方一眼,直到望着叶结蔓神色渐渐有了不安,才缓缓丢下话来,“其实让他去城北娶个女子,是我的建议。”
果不其然,叶结蔓坐在床边的身子晃了晃,似是有些不支,连忙伸手撑住了床沿。她不敢置信地望着纪西舞,喃喃道:“为什么?”
纪西舞的视线扫过来,淡若无痕:“因为成亲这件事能将所有裴府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当大家忙着张罗他的亲事时,裴尧允投毒成功的可能性则越大。至于为何要去城北找,自然是因为城北的势力最为单薄,他不但不能找个有势力的商人之女,甚至对方的身家也是越平凡越好。否则裴家没落,难保不会因此意外受到一些庇佑。一击不成,一旦给裴家翻身,下次除去的机会就难了。而由于裴尧允上一段感情的特殊性,即便女方地位卑微,知晓儿子内情的裴夫人也不会不满意这场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相反,她高兴还来不及,肯定十分积极。这也是你虽是城北普通人家,却能嫁入裴家的缘由。至于后来为何裴尧允死了,裴夫人还要坚持这场婚事,我曾思忖过原因,左思右想,觉得许是裴夫人心底对裴尧允爱上男子之事依旧耿耿于怀,即便他死了,也还想做给所有人看,同时说服自己,她的儿子是正常的。”
说到这里,纪西舞停了下来,望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叶结蔓。
而叶结蔓只觉那些话语如同巨锤一样狠狠砸在头顶,砸得她眼花缭乱,耳边嗡嗡地响。眼前纪西舞的身影虚幻晃了晃,一时模糊了那张清冷绝美的面容。她低下头去,紧紧攥着身下床单,借以平复胸腔内汹涌情绪。
纪西舞见状,忽然就微微软了语气:“听了这些,你想必觉得我可恨罢?”顿了顿,她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解释还是什么,低声道,“只是他选的谁,我并没有过问,直到被莫名召到新房才第一次看见你。”
话落,身旁的叶结蔓却依旧没有说话,一直沉默着,也不看她。纪西舞微微一顿,抬手欲抚叶结蔓正攥着床单的那只手。只是方一触到对方,叶结蔓已经如触电般猛地缩了回去。纪西舞只觉胸口微微一闷,随即古怪地皱了皱眉。下一刻,她也不管叶结蔓尚未从抵触的心情中回过神来,已经伸手强硬地拽住了她的手腕。叶结蔓吃痛,想甩却甩不开,这才抬头去望纪西舞,对方半个身子压过来,迅速俯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你若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