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扶摇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镶金的兽角,兴致勃勃的送给了涂灵簪。
自从两人互通心意以来,李扶摇总是隔三差五的送些有趣的玩意给她。涂灵簪拿起那只兽角吹了吹,发出一声浑厚悠长的啸声。
李扶摇从身后搂住她,“喜欢么?”
涂灵簪笑着点头:“你知道我不喜欢胭脂水粉和首饰,这些战场上的玩意儿反而更吸引我。”
她又吹了吹号角,抬头看着碧空万里,深吸一口气道:“啊,真好。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鸣角收兵的时候。”
李扶摇低下头,鼻尖在她的颈窝处蹭了蹭,“喜欢就夸夸我。”
涂灵簪忽然想起前不久王世阑对她说的:你只要没事多抱抱那小师弟,多夸夸他,他一定就会幸福得上天了。
她放下号角,转过身回抱住他,脸颊亲昵的在他胸口蹭了蹭,情不自禁的放软语调:“你真好,我心悦你。每天都想喜欢你多一点,再多一点……”
李扶摇猛地收紧的手臂,俯身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恋恋不舍的分开。李扶摇红着脸偏过头去,抬起手背覆在自己绯红的脸颊上,腼腆一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说会道。”
“那是师弟你教得好。”
涂灵簪望着耳尖都红了的李扶摇,忍不住灿然一笑,心想:长沙王诚不欺我。
她忍不住微微踮起脚尖,伸手去捏他薄红未褪的脸颊,笑眯眯道:“你小时候虽然瘦,但脸上还是有几两软肉的,现在怎么瘦成这样了?”
李扶摇乖乖站着不动,堂堂一国之君的脸颊,任由她捏圆搓扁。揉捏完后,他还主动将左脸也递过去,一脸宠溺道:“手感如何,这边要不要也捏捏?”
“你呀。”涂灵簪心中淌过一泓暖流,她抬手轻轻戳着他的脸,神情温柔而甜蜜。
李扶摇深深的看着她,忽然喟叹一声,“过几日,我们去灵山寺一趟罢。”
灵山寺?
涂灵簪有些不解的看着他:“你想去我便陪你。只是,你从前不曾信佛呀。”
“以前不信,现在信了。”李扶摇注视着她,嘴角噙着一抹迷死人的微笑,认真道:“我每一日起床,都要感谢上天将你送回我身边。佛祖也好,阎王也罢,只求他们念在我一番诚意,不要再将你收回去。”
一个身首异处的孤魂野鬼,占据了一具不属于她的身体,涂灵簪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在担忧什么。
“不会的。”她握了握他的手,又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不会的,扶摇。”
他一怔,随即轻笑一声,拥着她道:“别紧张,我不过随口一说。不过你倒是曾说过,灵山寺是师父和莲姨初遇的地方,那我更得去拜访一番了。”
涂灵簪依然有些担忧:“李淮蛰伏了半年不曾有动静,我心中总是不踏实,怕他贼心不死。”
“他现在无兵无权,没什么可怕的。”李扶摇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温暖的唇啄了她的鼻尖一口,“别担心,阿簪。”
看着他那双温柔得几乎能滴水的眸子,听着他低哑的深沉的嗓音,涂灵簪感觉自己整个都融化在他的溺爱中,只好乖乖闭嘴享受,不再多言。
……
转眼到了深秋,涂灵簪、李扶摇和涂缨俱是换了平常人家的朴素衣裳,在霍成功和乌鸦等人的护送下,前往灵山寺烧香拜佛。
灵山寺建于山顶,虽不及相国寺香火旺盛,但胜在环境清幽、禅意颇浓,因而许多官宦人家总是愿意多走两步上山。
一行人下了马,徒步登上山顶,遮天蔽日的松柏深处,雄浑的钟声惊飞一群不知名的鸟雀,一座清幽的伽蓝古刹缓缓呈现在众人眼前。
“哇,这便是灵山寺,阿爹和阿娘相识的地方!”涂缨平日在闺中足不出户,这还是第一次来灵山寺,小脸上透出毫不遮掩的兴奋。
跨进庙堂中,只见香火氤氲不断,来来往往的人却没有一个敢高声喧哗,四周的香客皆虔诚的下跪叩拜,静得不像话。
涂灵簪也不觉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座上慈悲的古佛。不稍片刻,立刻有小僧侣前来接待,将他们引到后院禅房,施礼道:“阿弥陀佛,施主请休憩片刻,住持随后就来。”
涂缨按捺不住好奇,在禅房前四处走走逛逛,忽见一扫地的小僧,她压低声音对涂灵簪笑道:“阿姐,灵山寺果然非同凡响。你看那,连个扫地的小僧侣都是如此俊俏……”
话说到一半,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涂缨愣愣的看着庭院中那修长如竹的清瘦背影,嘴角的笑意一点一点的褪去,满眼的不可置信。
涂灵簪顺着妹妹的视线看去,只见那扫地的年轻和尚异常眼熟,不禁也愣了:“那是……”
“文御史。”李扶摇接过她的话,若有所思的说:“是文焕之。”
涂灵簪放下茶杯,讶然道:“他怎么落发出家了?”
话音刚落,涂缨已是踉跄着扑了出去,她站在那悠然扫地的年轻和尚背后,双手绞着衣袖,不确定道:“文大人?”
年轻和尚扫地的动作一顿,清瘦的背脊也僵硬起来。他的双手紧紧的握着扫帚柄,力度大到骨节都发白,却连回头的勇气也没有。
涂缨绕到他面前,颤声惊道:“真是你!你怎么,怎么……”
你怎么遁入空门了?
然而话到嘴边,几番哽咽,却只能流着泪心疼道:“……你怎么变得,这般瘦了。”
文焕之应该出家不久,头顶还没有烫上戒疤。
当曾经爱而不得的女子流着眼泪站在自己的面前时,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微微侧身避开她的脸,装出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样,合十施礼:“阿弥陀佛,贫僧法号释空,施主认错人了。”
认错?怎么可能认错。
曾经名噪长安的少年英才,打马长安时,琼林宴会时,他那朗风霁月般的身姿早就印入她的骨髓。因姐姐的死,她也曾恨过怨过、迁怒过他,他都默默承受,一如既往的暗中照料她,这份情,她怎会不感动?
他若不是秦宽的外甥,她若生在普通人家,他们也许早就……
涂缨嘴唇颤抖,望着面前这个穿着灰布僧袍的男人,只觉得胸口仿佛压着千斤巨石,疼的无法呼吸。
正巧住持来了,涂灵簪只好将妹妹劝回来,让她平复平复心情。
正午,涂灵簪一行人在寺中用了斋饭。涂缨几乎食不下咽,心不在焉的扒了两口,饭都还没咽下,只望着庭院中那人挑水扫地的身影发呆,默默以泪洗面。
涂缨一边哭一边打嗝,涂灵簪只好放下筷子给妹妹顺气,柔声安慰道:“别哭了阿缨,小心噎着。”
“我不哭,不能在他面前哭……”
泪水擦了一行又一行,就如同涂缨心中淌不尽的相思。她的倔强,她的矜持,在那个遁入空门的男人面前都成了莫大的讽刺。
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涂灵簪一边给妹妹顺气,一边手忙脚乱的给她擦眼泪。李扶摇便夹了菜,亲手喂到她嘴边。
涂灵簪叹了口气,就着李扶摇的手吃了几口菜,这才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阿缨跟我娘一样,爱哭。”
临行前,李扶摇看了看哭肿了双眼的涂缨,思忖片刻,走到住持身边耳语了几句。住持会意,便朝一旁打水的文焕之道:“释空,你送这几位施主下山去罢。”
文焕之放下担子,波澜不惊的合十道:“是。”
自始至终,没有看涂缨一眼。
下山的小道建在竹林之中,间或听闻几声鸟语,以及涂缨压抑的抽噎声。
李扶摇瞥了文焕之一眼,唤道:“文御史。”
“陛下,小僧只是个出家人,不是御史大夫。”文焕之捏着念珠,眼也不抬。
“随你。”李扶摇拉着涂灵簪扶手而行,漫不经心道:“你也曾鲜衣怒马,打马长安,如今为何要选择青灯古佛,遁入空门?”
文焕之念了声‘阿弥陀佛’:“家母已故,孑然一身,罪孽深重,因而皈依我佛。”
“孑然一身?”涂灵簪瞄了妹妹一眼,忍不住问道:“你当真没有牵挂之人?”
文焕之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样,双唇紧抿,滚着念珠不作答。
涂灵簪还要说些什么,却忽听见竹林中起了一阵凉风,竹叶簌簌落下。她敏锐的察觉到一丝危机,刚开口说了句‘小心’,便被李扶摇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将涂灵簪死死的护在怀中,旋身一转,一只闪着寒光的飞镖便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割断了鬓边的一缕青丝。
李淮的人?
来不及细思,第二、三只飞镖接连射出,竟是直直射向涂缨的面门!
霍成功和乌鸦都以为刺客是冲着李扶摇和涂灵簪来的,故而注意力全在他二人身上,谁也不曾想到,躲在暗处的杀手竟然将矛头对准了无辜的涂缨。
乌鸦眼疾手快,只来得及打落前两只支飞镖。
那一瞬时间仿佛凝固,涂灵簪不顾一切的伸长手,也没来得及阻止第三只飞镖朝妹妹刺去。
千钧一发之刻,一个灰色的身影猛地冲过来,将涂缨压倒在地。那支镖擦着涂缨的发髻,钉入身后的竹竿上,震得竹叶簌簌落下。
“阿缨!没事罢。”反应过来的涂灵簪赶紧奔过去,将妹妹从地上拉起来。
文焕之依然呆呆的坐在地上,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过,滴落尘埃。
涂灵簪感激的朝文焕之道:“多谢文大人。”
涂缨被吓得闭了气,好半响才哇得哭出声来,拉着坐在地上的文焕之颤声道:“文大人!我不要你出家了,你跟我回家!”
文焕之拍拍僧袍站起来,抿唇不语。他低下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慌。
涂缨顾不得大家闺秀的形象了,哭着质问:“你为何不看我?”
文焕之攥着念珠,低声道:“非礼勿视。”
涂缨:“那你刚刚为何要救我,为何要哭?”
文焕之无法回答,只好朝李扶摇双手合十,“陛下,沿着小路一直走便到山下。贫僧就送到这,告辞!”
李扶摇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的背影,朗声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何不度一度我家这痴情的阿妹?”
文焕之的背影一顿,良久,方淡淡道:“情深缘浅,难度天下人。”
说罢,他一瘸一拐的迈上没有尽头的青石台阶,艰难地朝寺庙走去。
涂灵簪揉了揉妹妹的头顶,温声劝道:“别担心阿缨,来日方长。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下山吧,嗯?”
涂缨抹了把眼泪,点头。
李扶摇在一旁笑道:“阿妹,可要皇帝哥哥一道圣旨把他召回来?”
见涂灵簪瞪着自己,他哈哈笑道:“谁叫我是昏君呢!”
涂缨用力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气道:“不,我要亲自接他回家。一天不成就一个月,一月不成就一年、十年,直到他还俗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