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味逐渐淡了下去,一向浅眠的少年轻易地从那昏沉的梦境里挣脱出来,随手撩开额发便下意识的向四周扫视,在发现床边的姐姐已经离去之后,失落地发出一声叹息。
少年自从表姐离开老宅后,或者更早,在被送进医院的那一天起,就整夜整夜的失眠,他的生物钟变得颠三倒四,既不能在漆黑的夜晚入睡,又不愿在令人疲乏的白天阖上双眼,只能依靠特质的檀香入梦,在姐姐面前做做样子以掩盖自己的异常。
现在贤智从床上支起了身子,无需开灯,无需摸索前行,他在黑暗的房间里行动自如,视物清晰,轻松便拾起了墙角的香炉,想摸出点新的重新点上,再休息会儿以便明天多积攒点经历,然而之前点香的姐姐是个马虎眼,炉子厚厚的灰已积了许多也没有主动倒掉,在放上新香之前怕是要好好清理一下。
少年想了想自己的姐姐嫌麻烦,抿着嘴随手把檀香塞进去的样子,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回味着两人之前的对话,那只放在自己胸膛上柔软的小手,只觉得手中的炉子仍带着些余温,那袅袅的热气顺着他的手掌,慢慢爬进了他的心里。
她把继承权让给了自己。
她还愿意陪在自己的床边。
她想让自己能健康,能被重视……
多好啊,多好啊,少年心爱的那个女孩仍像原来那样,心里还有自己。似乎,只要他只要再努力一些,就能让她摆脱怪物的诱惑,重新,甚至永远的回到自己身边,一如既往,长相厮守。
少年这么想着,温暖期盼像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抚上他的胸膛,让他迫切地想要去见那个陪伴了他多年的女孩儿,哪怕仅仅站在她的窗下凝视片刻也是好的。
而就在贤智端着香炉撩开卧室幕布,向外踏出步子,离开那片木质的香气的时候……
他立刻就见到了自己的姐姐,雄性求偶的气味浓烈而霸道,耀武扬威地霸占了整座花园,也紧紧攉住了它陷阱中的新娘。少年看着姐姐搂住了那名面目不清的男人,她痴缠地与他接吻,一向甜美可人的脸上沾染了艳丽的妩媚,直到青色的小炉从贤智颤抖的手上掉落,跌入草丛发出沉闷的一声哀叹,秋芷这才如惊鸟一样放开了自己的恋人,羞恼而慌张地循声望去,在瞧见弟弟的脸孔时,绯红的面颊瞬间褪去了血色。
在她侧身的时候,倏然分开的双唇间连出一道纤细的银丝,现在随着秋芷的动作断裂,颓颓地贴在了她的前衫上,看起来说不出的可怜。
“……贤贤。”
原本旖旎而火热的氛围在这声轻唤后,它飞快地降温了,一点点地冷了下去,像是少年体内的血液,此刻冰冷而麻木的像是条毫无痛觉的鱼。
贤智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嫉妒,应该愤怒,歇斯底里地发出质问,可是他偏偏都没有,他在那时被硬生生剥去了所有活人应该有的感情,剩下的只有死尸一样的平静。
“嗯。”
他像一个孤苦伶仃的鬼魂,发出一声微乎其微的声响,冰冷的目光则穿过了自己的姐姐,落在了那个男人身上。
一个笼罩了他一生的噩梦,一个残暴可鄙的怪物。
他在之前只匆匆见过它丑陋的鱼形,今夜在月色下撞见龙神人形的模样倒是头一次……看食人的怪物披上美艳又健美的皮囊,挂上温柔动人的笑容,缠绵地,又充满占有欲地搂住怀中的女孩,那是他不曾拥有的身体,那是他不会展露的神情。
十年的岁月就这样被那种虚有其表的东西所欺骗,所夺走,蚕食地一干二净。
“打扰了,我只是出来清掉香灰。”
少年像是曾经做过的那样,并不给姐姐什么解释的机会,便转身离开,他在那里落下了曾经有过温度的香炉,也狼狈的丢下了自己难说的思慕,他从皎洁的月华中退去了,埋进了房间的漆黑的沉默里。
……
而那个人,那个就算被打断暗生情愫对象的告白,就算会丢失和暗恋男孩相处机会,也会急煎煎地重新回到他身边,扯着他袖子甜甜地向他说话,做出无数次纵容无数次挽留的女孩,在这一次却没有追上少年的脚步。
在看到贤智转身离开的那刻,秋芷的确有做出追赶的动作,她急匆匆从龙神的尾巴上直起了瘫软的身体,这反映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的,近乎出自本能,就像是被人重新领养的小狗,在听见旧主呼唤时不假思索仍会摇动尾巴,秋芷朝那个背影伸出了手臂。
而这种反应完全被龙神看在眼里,他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新娘再次动摇,起手阻止的时候,动作快而急,出自本能,堪称暴烈残忍,可当他碰到少女手臂的那颗,还是轻轻地放缓勒,放柔了。
舍不得,做不出,人鱼将藏在深处的残忍用力压下,声音无力而脆弱。
“不能去了……你不能再离开我了。”
龙神用美丽的眼睛无声地望着自己懦弱的新娘,他眼里盈着些难堪又悲伤的水光,无奈而哀切的神情能揪住任何人的心灵。
“他是你的弟弟,你关心他,包容他我不会多说的,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再让步了。”
“哦,你说你要解释,你追上去要解释什么呢……”
“如果是我们两人的关系的话,让看到这样的事实就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如果是我的外表的话,当我是条丑陋的鱼的时候,我愿意为了你藏进布里,但我现在是人了,我为你长出双腿了,秋秋你要用布将我蒙住么?”
他缓缓说着,如泣如诉,如愿以偿地看到少女脸上流露出的愧疚后,便温柔地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的手指引上自己的脸颊,自己的嘴唇,依依恋恋地在她的掌心留下湿热而细碎的亲吻。
“来吧,告诉我秋秋,你要拥抱的是谁,你亲吻的嘴唇是谁的?”
这刻少女的表情终于彻底的塌陷了,本来就只是条件反射做出反应的她,从龙神的话语中感受到了同样的折磨与痛苦,她顺从地回到了怪物的怀中,跟着他的动作,将头埋进人鱼冰凉的颈窝里,低声发出可怜的忏悔,祈求着恋人的原谅。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伤到你了……”
“没事的,爱情本来就有伤人的可能性,要是能及时回来,我原谅你,我总是原谅你。”怪物像抱孩子那样,亲昵的搂住她的背部,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他如是说着,对于恋人的宽容仿佛永无止境,只是眼眸中的光彩却一点一点的完全沉了下去。
“在这种地方吻你难免会被人打扰,也是我不对,没控制住。不过,现在回去也有些晚了……所以直接来我屋里睡吧,就当补偿好了,什么也不做,让我一直一直抱着你。”
龙神身上的味道渐渐收敛了,从醉人的烈酒成了安神的清茶,熟悉而安心的香味让秋芷眼皮子忍不住的打架,磕磕巴巴说出一句“好,都依你。”就无法控制地陷入了沉睡。
他将自己的新娘抱回了祠堂后的小屋,那里有张提前准备好的木床,正好能让她舒服地继续沉睡。怪物枕着手臂躺在秋芷的身侧,他着迷地看着她的睡颜,贪婪地看着她的样子,舍不得闭眼,也不能闭眼。
“对不起啊,让秋秋的吻被别人看见了……”龙神小心地亲吻她的脸颊,轻声发出一声呢喃。
他说过,他从来不会恨她,责怪她。
令他嫌恶厌烦的只有这宅内的另一个孩子,他们互相憎恨,在这样的夜晚,在一切终成定局之前,谁也不会入眠。
谁也不会入眠。
病弱的少年时困在黑暗中的恶兽,他的生命之光,他的希望之火,被困进了他人的怀抱,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在这时会出现在他身旁的只会是他心底的魔鬼,用最卑劣最狡诈的语言,将他引进地狱的深渊。
“瞧啊,瞧啊,楚贤智,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怎么,你还天真的以为她把那个位置让给你,是因为余情未了么?”
“结果那不过是个捆了你十年,最后才给的分手费罢了!”
他心中的幻影,那个苍老夫人正笑眯眯地站在他的身前,前几日两人交谈的话语,那些恶毒的诅咒,全部成为了残忍的现实,一字一句都狠狠揭开了他心底的伤疤,淌出一片片鲜红的血。
“但当初把你捡回这个家里的人是我,你毕竟是我亲自选择的孩子,比起那些不中用的大人要强得多……”
“奶奶还是向着你的,所以才会告诉你真相。”
“如果不是你的母亲自私,龙神的妻子本应该是她自己的女儿。”
声音,声音,令人无处可逃的声音铺天盖地地向这个濒临崩溃的少年袭来,它们像细小的蚊虫,从他的指缝间爬进了他的耳里,密密麻麻爬进他的脑子里,啃噬他的神经,带来让人发疯的疼痛。
在彻底陷入疯狂之前,他只知道反复呢喃一个人的名字。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而秋芷,那孩子是你的新娘啊。”
那是他的,唯独这个人,是谁也不能夺走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