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此来沥海,目的肯定不是帮杨长帆出头,拿了图纸去验验质量才是关键。琐事谈罢他也便告辞上马,便衣出行一路低调,身揣工部侍郎赵文华的介绍信,下一站即是南京。
此番调来浙江都司任佥事,虽然官居三品,但实际上戚继光几乎一丝兵权也没有,一来上面本地老将颇多,作为初来乍到的山东人实在不方便统领浙江本地人,二来总督张经的兵权确握得很死,这是他一贯以来的作风。
不过戚继光也并不急,现在这种时候拿兵权,不一定就是好事。因此他谁也不招谁也不惹,谁的大腿也不抱,老老实实当个佥事,任务下来就找机会巡查,记录各卫所的地形、防卫,统计军士,火器等等,首先要对浙江防务有全方位的认识,真到需要他的时候,才能拿出来东西。
至于现在上赵文华的船,只因机缘实在难得。他深信火器是今后战事的关键,只因大明的兵没有鞑子猛,也没有倭人凶,没有蒙古人的骑射之术,也没有日本人没道理的刀法。让他们敢上阵杀敌的唯一方法,就是制敌于几里之外,利用武装优势提高战力与士气。
天降奇人,他遇到了杨长帆,天降大吏,他认识了赵文华。
正如李天宠所忧,设火器工坊于浙江,无论是总督、巡抚还是总兵,都不该提的,可工部侍郎赵文华提却没有任何问题,南北直隶军器局的火器制造成本虚高,运送路途遥远,早已无法满足全境的需要。
于公,就地制造武器效率高。于私,赵文华终于有了在浙江发财的突破口,有功领有事做有钱拿,还不必冒上阵败兵的险,这提议实在是正中下怀。
就好像在未来的现代世界,最滋润的从不是总参谋部,总政治部,而是总后勤部。
看着戚继光策马而去,杨长帆要做的就是等待了,对他来说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倭寇对嘉兴很感兴趣,对绍兴却一般般,这让他得以有充足的时间筹措将来。
他做这些事的想法也很简单,这年头地主商人是混不舒服的,前有庞夫人这样的恶狼,后有海瑞那样的猛虎,外面还有不讲道理的倭寇,实在是一丝安全感也没有,这根本不是盛世,这是乱世。
在乱世,就只有靠自己了。
杨长帆伸了个懒腰,心思通彻,眼前少了庞夫人捣乱,今后总算可以痛痛快快了。转过身来,几位熟练的工坊组长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杨公子,您当真受封了?”
“什么杨公子!该叫杨大人!”
刚刚沥海土皇帝庞取义的态度,对工人们产生了不可言喻的影响。能让庞取义那样低头,实是不知道杨长帆厉害到了什么程度。看来送一趟信,真是送出飞黄腾达来了!
“几位言重了,小小祭酒。”
几位工长面面相觑,一人问道:“是朝廷正品的官对吧?”
杨长帆拿出牙牌晃了一下:“应该是的。”
此人当先踏上一步,瞪眼道:“求杨大人收我为丁!”
其余几位也才反应过来,一齐上前躬身。
“这什么意思?现在这样不好么?”
“我们几人刚刚商议过了。”工长振奋道,“今后只求跟着杨大人,大人点个头,今后我们便是杨家的人。”
杨长帆当即摇头:“此事不妥,诸位是所里的人,帮工还好,入我就杨府就不合适了。”
“我们又不是当兵的,只求安身立命!”
“嗯……”杨长帆托腮思量片刻,“这样,我回头找老丁、千户谈过再说,我也只是一个小小从七品。”
“那先谢过杨大人了!”工长说着便要带头下跪。
“别,别!”杨长帆赶紧阻拦,“你长我几十岁,受不起!”
可他能拦住一个人,拦不住后面的。
七八位工长,一声不吭就下跪,齐刷刷跪了一地。
现代人的世界观,很难接受这个景象。
但杨长帆看到,他们的眼里并没有多么复杂的东西,仅仅是求生,求一口饱饭罢了。这口饭卫所没有给他们,国家没有给他们,他们坚信杨长帆可以给他们。
而昨天的杨长帆与今天的杨长帆,唯一的不同就是多了顶乌纱帽。
这顶乌纱帽,在他们眼中就是唯一的真理,唯一的生路。
“快快请起,再不起来我生气了。”杨长帆做出一副怒容,“工还没做完,在这里瞎跪什么?”
几人这才嬉笑起身,各自回去忙活。
“唉……”杨长帆松口了气,回到桌前自饮一杯凉茶。
这会儿翘儿已经拿着一壶热水过来,按住杨长帆手中的杯子:“热了再喝,想拉肚子啊?”
“我就没生过病。”杨长帆嬉笑一番,望向做工的众人,“这帮人也太夸张了吧,听我当官就要上我的船。”
“那有啥办法,晚了还没位置了。”翘儿往茶壶里添上热水,重又给杨长帆倒上,“别说你,就说县里的何货郎,家里都是十几二十个家丁。”
“他凭什么?我记得按照规矩,爹最多也就能收5个吧?”
“谁还管那些?”翘儿取笑道,“真按照那套规矩来,官府早就该把何货郎抓出去打了!”
“哦……”杨长帆略想一番,突然就乐了,“你这么一说,那何永强要遭殃了。”
“怎么说?”
“嘿嘿……”
会稽县,有一处比县衙小不了多少的豪宅,厅中一人,比杨寿全气得更加厉害,旁边官府送信的差役也不敢抬头。
“什么卵人!敢动我?”何永强也不顾官府的人在场,就这么骂了句粗口。
何永强没杨寿全那么多地,他却有很多人,无论是生意上还是家庭里,忙里忙外二十多位奴仆,有黑道来的也有白道来的,确实远超了朝廷的规定。
从明太祖开始,管理国家的方法就很务实,深入到基层,就是两件事——人,地。
要管住人,要看好地。
人分民户、军户、匠户等,永世不得超生。
地分给每一户,有地就有赋役,有赋役就有国家。
虽然太祖的精力已经近乎于神了,但他究竟不是神。
而现在的皇帝,则全心全意致力于成为神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