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炎炎夏夜,无论是对宫外行路人,还是宫里无辜人,都是冗长的一夜。

重华殿内一室光华,珠帘闪动,却是沉抑的气息。

“啪”的一声,茶杯摔碎在地上,精美的白瓷四分五裂,茶水浸湿了长绒地毯,溅湿了织锦裙摆,它的主人依然无所觉。

何贵妃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宣旨公公,难以置信地重复:“叫本宫去大慈恩寺……茹素三月,替陛下祈福?”

祈什么福啊?!

先是德妃,现在轮她了?

他萧怀瑾活得好好的,死了个宠妃而已,凭什么让她一个贵妃去大慈恩寺祈福?!

还茹素三月,她无肉不欢好吗?!

还有佛有道的,德妃去抱朴堂,她就去大慈恩寺。可人家道士好歹是有头发好吗?!

“这道旨意,真的是长生殿……”是她堂姑姑何太后所下的吗?

宣旨公公吓得连连欠身:“贵妃娘娘这话,奴婢罪过可大了,这假传懿旨可是连坐的死罪,奴婢就是长一百个头也不够砍的。”

何贵妃也意识到了失言,眼前之人是跟了堂姑姑二十年的太监,也是宋逸修当年的心腹。太后垂帘时的政令,都是由他去宣的,怎么可能儿戏。

想到这一茬,莲风更是替她主子急了:“可太后怎么会让我家娘娘出宫呢……”

皇后死了,眼下整个后宫隐隐都有姓何的趋势,这几天六宫各主都快把重华殿的门槛儿踩烂了,这个时候贵妃忽然被太后一旨发送出宫?

这不是□□裸的打脸么?叫贵妃面子往哪儿搁?

后宫其他人大概笑都要笑死了。

“我要去见太后!”何贵妃终于端不住了,她咆哮着,拍案而起。

太丢人了,这太丢人了!

从德妃走了以后,她在后宫里又恢复了从前的状态,看着热闹其实也寂寞,唯有天天盼着凤印送来。没想到,没等来凤印,倒是等来了让她滚出宫的一纸谕令。

倘若把她送去道观也罢了,好歹道士有头发看着顺眼,好歹还跟德妃作个伴儿。可是送她去大慈恩寺,整日看着一群头顶反光的秃驴,太后是故意的吧?

……一定是为了避免她与德妃联手,威胁到后宫朝堂的布局,干脆就将两人拆开,一前一后踢出宫!

宣旨公公被狂暴的贵妃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告退。待他退下后,何贵妃衣裙都来不及换,急匆匆就要出门。莲风赶紧拉住她:“娘娘且慢啊,您想想,太后的旨意,什么时候收回过?”

何贵妃迈出门槛儿的动作一怔,她方才是气糊涂了,从景佑年间先帝病重起,何容琛就开始说一不二,有时候先帝都不得不随着她。

所以太后要把自己送出宫,自己再怎么闹,又有什么用?

况且太后用的还是给皇帝祈福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这是天家私事,也是她的“福份”!她即便找何家哭诉,何家能出面阻拦吗?哪怕心里怄死,表面上还要谢主隆恩呢。

想到这里,何贵妃惆怅地一叹百转。

殿外,如水凉夜渐渐转成黎明,冗长闷热的一夜过去了,天际隐隐泛了蓝。

尚宫局派来的车马,寅时已经停在了重华殿外。规格倒是比德妃走的时候高了不少,大概太后也是顾及到何贵妃那不容冒犯的尊严,以高规格礼遇,让她荣华出宫。

重华殿派去的公公回来了,忐忑道:“娘娘,长生殿那边回复说……您不必去向她和陛下请辞了,陛下的病要紧。”又往前走了两步,低声道:“太后说了,为陛下祈福,向来是后宫最显贵的中宫娘娘才有福份做的……”

皇后死了,如今宫内地位最高的是何贵妃,所以由她代理中宫之职去祈福,如此也能顾全贵妃的面子,让她走得不至于惹人发笑。

这话哄哄后宫妃子们,还是很能唬得住她们。但聪明人不说暗语,何贵妃会被哄才怪。

祈福……重病……

病病病,怎的不病死他!

何贵妃心中狂骂,面上一派淡然神气,向着长生殿和紫宸殿的地方遥遥大拜:“如此,臣妾就在这里,向陛下和太后请辞,敬祝陛下龙体早日康复,敬祝太后娘娘寿比南山。”

莲风已经往车里塞满了各类金银细软和胭脂首饰,扶着何贵妃上了车。内卫们簇拥着马车缓缓往宫门外行去,走了片刻,何贵妃掀开车帘,看着沿途树上挂满的朱砂。

天际隐有霞光,她蓦然想起了那日德妃被送出宫的场景,而她遥遥相送,也是这般的清晨。她顿生恍惚之感。

皇帝重病,宫里挂朱砂祈福,御医连夜入宫守在天子榻前,长驻紫宸殿——会是什么病,这样来势汹汹?

以往皇帝也不是没病过,何至于让宫妃去祈福?

何贵妃只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古怪,却也一时找不出头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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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慈恩寺在长安北郊不远,马车半日便抵了。门口早已有两位尼姑等在那里,见了何贵妃后上前行礼:“见过贵人。娘娘从皇城远道而来,遄行劳顿,庵房和热水已经给您备好了。”

何贵妃点了点头,被莲风扶着,迈着高贵矜持的步态,一步三晃地跟着进了皇族女眷们静修的居云庵。

这里诚然是清净,远处的山顶上雾散钟鸣,别有一番悠远之意。

然而何贵妃站在大慈恩寺的山脚下,放目远望——

满眼都是反光的脑袋。

在这种举目四顾心茫然的惆怅之下,她简直更想念德妃了……

谢令鸢在抱朴堂,大概还挺惬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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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贵妃对谢令鸢简直是天涯明月两相思。

奈何天不遂人意,宫中没让她和谢令鸢千里团聚,反而是把谢令鸢的死对头林昭媛给送过去了。

抱朴堂素来清寂的山间,难得有了点人声喧哗,盖过了山涧的淙淙流水声。

山腰处,心斋门口,谢令鸢怔怔看着被内卫押送上来的人,心中唯有“冤家”两个大字萦绕不去……

林昭媛朝她哼哼了一声。她戴了副手镣脚镣,穿了鹅黄色大袖衫,看似伤痕累累,然而谢令鸢还是从她眼角眉梢里,看出了她此刻内心是雀跃的。

能离开森严的皇宫,哪怕受点委屈,也值得雀跃。况且林宝诺也没受什么皮肉之苦——谢令鸢那次给了她没有痛觉的能力“有种你来打我啊”,随后林宝诺就拿出了堪称力压奥斯卡的演技,在宫正司里装的鬼哭狼嚎,成功骗过了所有人。

“怎么了,谢影后,被我们的缘分惊艳得说不出话了吗?”林宝诺自顾自地去树下石桌前坐下了,内卫们则驻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这里只有她和谢令鸢两个人,说话也不必有什么顾忌。

谢令鸢回过神来,忽然笑了。日光灿灿,她笑容与天光一样明媚。

她长松了口气:“先前我自顾不暇,差点也……总之你没事就好。”见林宝诺没事,她之前日子本有些郁郁,此刻也有了安慰。

话一出口,两人对视了一眼,竟有些不自在。她们前世斗了二十年,这种略带关心和解释的语气,却是第一次。

不过,感觉并不坏。也不觉得假。

林宝诺也笑了下,正要说什么,目光落在谢令鸢身后,那笑容就如糊在脸上,僵住了。

谢令鸢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是白婉仪一身布衣素袍,正从心斋里走了出来。

“她、她……白昭容……”林宝诺震惊道:“不是死了吗?”

白昭容暴病而卒在宫内是大事,哪怕干粗使的宫人都有私下议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林宝诺自然也听说了,据说仙居殿至今还有血腥气没散去。

而今看白昭容,她脖子上还有深深的疤痕,那日的死应该是做不得假的。

见到林昭媛,白婉仪怔了片刻,倒先恢复了镇静。

她对林昭媛点了点头,轻轻一笑,又转向谢令鸢道:“我下山去看一下那两个孩子,他们伤风还未痊愈。”她手中提着药包,谢令鸢点点头嘱咐道:“下山时小心山路。”

白婉仪笑了笑,应了一声,沿着山间曲径拾级而下,身形很快隐蔽在树丛后不见了。

林宝诺从头到尾看这一幕,惊得继续合不拢嘴,半晌才茫然地问谢令鸢:“到底发生了什么?白昭容这种……人,你们俩居然也能跟老夫老妻似的!”

谢令鸢差点被她呛住:“你好歹也是影后,说话能不能注意一下措辞。”

林宝诺斜眼看她。

谢令鸢轻咳一声:“……我和她顶多算个蜜月期,这叫相敬如宾!老夫老妻应该是咱们俩这样的,见面就抬杠。”

“……”这次换了林宝诺被呛住。

正下山往这里走来的郦清悟:“……”

他默默地收回了脚步,深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还是不要去打扰树下那对老夫老妻谈情说爱了。

仙君转身黯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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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没说白婉仪涅槃重生的经历,林宝诺也只当白婉仪是侥幸留了口气,被人救了回来。然而她方才平和的笑意,还是让林宝诺觉得意外:“她什么时候这么心善了?还会医术?还给什么孩子看伤风?她之前不还害死了皇后的两个孩子吗?”

说起这桩事,连谢令鸢也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白婉仪家世代行医,虽然不是什么名医,但家学好歹是有的。她治不了什么疑难杂症,民间一些小病小痛,她还是能看得了。

民间求医难,她也知道。

抱朴堂会隔三差五下山为民众义诊,自白婉仪上山后,每日就走街串巷,做“走乡医”,给山脚镇子上的人看一些病症,开几味药方,也不收钱。

如今镇上的人都认得了她,亲切的叫她婉姑娘。

回想这些时日,谢令鸢微微笑了笑:“没有什么人是不能改变的吧。”

林宝诺斜眼看她:“你自从当上了德妃,说话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你智商低听不懂的话,我可以打个比方,”谢令鸢悠悠道:“就像我们,也可以面对面,心平气和地聊天啊。”

林宝诺翻了个白眼,听谢令鸢又问她:“宫里把你送来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疑问盘旋谢令鸢心头已久,林宝诺听着,神色一暗。

“他们想问出我对你们动手的原因,而我若被送出宫,北燕难免自乱阵脚。”林宝诺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我怎么可能说呢,虽然占了这具躯壳,但她也在影响着我,有的秘密就算是带到坟墓里,也不能说。”

九星事关天下大运,知者寥寥。她们这些被送入晋国的棋子,每个人也都是立了毒誓的。

谢令鸢垂下眼帘,陡生无力之感。林宝诺的命运并不是当前她能决定的,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不是她能决定的。她只能尽量将她们送上应该璀璨明亮的轨迹。

“北燕那什么什么……司命的,对你影响大么?”她关心地问道。

林昭媛点点头,想了想复又摇头。

“我内心会对你们抱有敌意,但这是刻入骨的,我也无能为力……至于她的那些邪门异术的,我倒没记得多少,也就个半吊子吧。”所以当初以巫蛊陷害她们昏迷,结果好多天都杀不死人。

“不愧是一年级就加入少先队的人,果然根正苗红。”谢令鸢笑着调侃,故作轻松地打破了这低郁的气氛,忽然她脑海中一亮:“对了!我的海东青呢?”

“应该是我的海东青!”林昭媛翻了个白眼:“……飞了,你丽正殿都无主了,它多聪明,瞅准空隙大概逃回北燕吃香喝辣去了。”

“啊……”谢令鸢惆怅地叹了口气。回想起它被抓住时,在地板上一路蹭到门口想逃跑,如今干出这种事也不稀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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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东青确实飞回了北燕涿郡。

按理它是大司命和湘夫人共养的鸟,但这两位主人一个被抓一个死了,它应该回国师手里的。然而鸟的灵性比人只高不低,对着干瘪如雏菊的阴森森的老国师,它还是宁愿去见脸颊饱满皮肤紧致年轻好看的睿王爷。

此刻,它乖乖地缩在睿王府的书房窗前,而睿王爷拍着它的脑袋,若有所思。

南边晋国确实处于多事之秋,陈留王在叛变,据北燕埋在西魏的探子来报,似乎西魏也有意被陈留王拉拢,趁机瓜分一些中原城池。

这个时候,晋国皇宫里似乎也是动荡的。

睿王爷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手下稍微重了重,海东青被他拍的脑门子差点触地。

——嗳,他有办法整治德妃了。

上次她两招将他逼下马,毁他一世战神美誉,害他在两国面前抬不起头来;如今,他可一定得柔情蜜意地……还她份厚礼。

可怜的海东青还傻睁着圆溜溜的大眼,并不知道它尊贵的主人那奇葩的脑回路,将带给它怎样生不如死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