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三,萧怀瑾的生辰便到了。

宫中一派喜庆祥和,连去岁打败仗的阴霾,都仿佛被驱散。

朝阙殿往日常被用于帝王的冬至、年节赐宴,如今虽然不请外臣,但钱昭仪喜欢它亮敞宽大,还是将地点选在了此处。大殿没有像其他宫殿那样有高高的玉阶台基,为的是防止万一有刺客混入,侍卫可以迅速赶到。而附近,则有假山和御花园环绕,往常宴上喝多了酒,人有些醺醉时,便可以来这些地方透透气。

所以朝阙殿看上去,是不如其他宫殿那般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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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阙殿中,皇帝和太后还未驾临。

谢令鸢着正装,坐在皇后右下首,与贵妃相对。这里离得门口较远,视角广阔,往外看去,后宫女子们都已到了,三三两两不时私语。

曹皇后先行主持宫宴,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起身,端了一杯酒,声音沉稳端庄:“今日,我等为陛下同祝生辰,诸位也当敞开胸臆,尽乐才是。近日有西凉国边境通商,从敦煌运送来的甘瓜。此物难以久存,本宫一直让冰库镇着,今日赐下来尝尝。”

宫人将果盘端上,谢令鸢:“……”

说的这么宝贵,害她这么期待。一看,这不就是哈密瓜么。

她顿时无比怀念从前,餐叙晚宴上来自世界各地的自助水果。她吃了一口……然后决定,为了重返现代痛快地吃哈密瓜而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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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从席上走出,额头的日月牡丹花钿碎光流离。最让谢令鸢佩服的,是她跪坐了那么久,起身居然稳稳当当,不愧是丞相孙女,礼仪教养挑不出一丝疏漏。

皇后绕开案几走下殿阶,一边说着端庄慈祥的话,一边向着下席位置走去,一一祝过。算着时辰,祝完酒开餐时,陛下也该过来了,尚宫局把时间都是卡好了的,她正好可以带妃嫔们相迎。

皇后走到谢令鸢面前时,谢令鸢心中一闪——忽然想起了有次慈善晚宴,自己正在装优雅,林宝诺翻着白眼扔了一片火龙果,害自己滑了一跤,被某个国民男神接了个满怀,导致传了三个月的绯闻。

她平时对着皇后,除了请安就是请安,规矩都不能逾越一步,哪儿能有机会抱住皇后?今日生辰宴,皇后下来祝酒,是极难得的机会了。

谢令鸢向来行动果决——对不起了皇后娘娘,宫斗就是这样残酷!臣妾有罪,你来打我啊!

一块瓜皮扔到了皇后的脚底下。

何贵妃坐在斜对面,嫉妒的目光时刻不离皇后,无意中看到了德妃将手藏在案几下进行的这一番小动作,登时心中乐开了花。

——不错,谢德妃孺子可教也。本宫看她,顺眼了!

一想到母仪天下、端庄高雅的曹皇后,将在众人面前摔个大马趴,何贵妃对着曹皇后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曹皇后还未来得及细品贵妃为何忽然肯对中宫和颜悦色,便风姿端正地一脚踩上了瓜皮,身子向后一滑!

“啊——”她惊呼!

端了四年母仪天下的皇后架势,毁于今朝!

皇后祝酒,定然不会带宫女在身后,眼下宫女想要冲上前扶住她,已是万万来不及。霎时,贴身宫女,尚宫、尚仪几个人跪倒,皇后若是在她们眼前摔个大马趴,是她们失职!

说时迟,那时快。

又见德妃,对,又见德妃!从席上一跃而起,她身子前倾,玉手一捞,时空仿佛停滞,皇后倒入了德妃的怀中……

刹那间,山河崩裂,沧海桑田,世事仿佛淌过了千年,云卷云舒犹在天边。

二人四目相对。

“圣人驾到——”

随着传报声,萧怀瑾踏入了朝阙殿的大门。

太后不许他的生辰大肆操办,不许便不许吧,他的皇后及爱妃们,为了他精心设宴,如此朴素一些,也是好的。

这样想着,他目光往大殿中扫去,满堂莺莺燕燕,他第一眼便看见在大殿正中央,皇后倒在了德妃怀中,德妃抱着皇后,二人正四目相望。

于是天子陛下站在大殿门口,被殿中这一幕惊呆……这是宫宴没错吧?

大殿中恢复了安静,见皇帝驾临,一众妃嫔从席上起身,跪到席侧,各种娇柔声音混杂在一起:“见过陛下。”

曹皇后惊魂未定,见皇帝来了,匆忙跪地:“见过陛下。臣妾御前失仪,还请陛下责罚。”

萧怀瑾的目光,不由自主挪向一旁的谢令鸢。谢令鸢对上他的目光,忙俯首:“臣妾御前失仪,请陛下降罪。”

皇帝心情复杂地挥了挥手,无非就是皇后差点踩着瓜皮摔倒了,德妃去救而已。大概是哪个宫人方才收果盘时无意中掉落,亦或许是有谁扔来陷害,可偏偏没人看到。

皇后则心中暗恨,方才贵妃露出那抹微笑,瓜皮定然是贵妃扔的,故意扔到了自己脚下!堂堂何氏贵女,其心可诛!

萧怀瑾一副十分豁达、愉悦的微笑:“无妨,平身吧。今日是庆生的日子,众位爱妃齐聚于此,为朕庆贺生辰,朕甚感欣慰,怎么能责罚于你们。皇后和爱妃们快起。”

此时,何太后也来了,御宴气氛更是严肃不少。待太后落座,皇后便主持着开宴,众妃嫔纷纷祝酒献艺。有弹琴、有献词、有作画……

萧怀瑾的目光在满堂中扫过,落在了武修仪身上,想到怀庆侯府百年勋贵,他一念忽起,微笑起来:“朕是许久没见到武修仪了。”

武修仪被点名,优雅地走出席位。

谢令鸢已经接受了他是个战场上杀敌不眨眼的公侯世子的身份,此刻见他行走婀娜,她德妃都走不出如此聘婷绰约的步子,那长腿一伸,杨柳腰一扭,混在后宫里竟没有任何异样,谢令鸢眼睛简直辣的睁不开。

武修仪笑了笑,一开口嗓音能刮走十里飞沙:“陛下,臣妾不才,为您献上一曲家父从边关听来的《张女从军行》。此为北境士兵广为传唱之曲,亦是歌颂惠帝朝时殉国的张将军,臣妾以此助兴,愿我大晋开平无战事,逢战则必胜。”

一时间,全场竟沉默了。

曹皇后面色微变,何贵妃嘴角抽搐。二人难得默契。

萧怀瑾一时竟不能阻止,只恨自己嘴欠。可他总不能以声音难听为名,驳了武修仪吧;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劝武修仪下去。

于是,待尚仪局的司乐宫女传报乐名后,武修仪就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小手鼓,背对着皇帝,左摆臀,右扭腰: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她没~有兄弟没有娃,一纸军令……”

他“咚咚”敲着鼓,转了一圈,嫣然回首看皇帝,以鼓遮面:

“到了她家,她爹妈愁得眼都快瞎……”

……谢令鸢觉得,她才是眼都快瞎了。世子啊,你这样黑你姐姐,真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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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姑娘十七呀八,她收拾包袱跨上了马……”

武修仪做了个跨上战马的动作,绣着紫藤花的裙子跟着翻起来。本来是挺好看的,但谢令鸢一想到他是世子,觉得眼睛又瞎了一次。

边关的民谣嘛,都是些游牧民和老农民干活时你一句我一句对唱出来的,比起有平仄、有典故的正经乐府词,可谓是粗鄙不堪,再配上武修仪那一副神来之笔的嗓音……

边地民谣粗俗,然而这歌声简直污染了民谣。

且因为是民谣,清商署也没有曲谱,竟不能伴乐,于是偌大大殿,空旷回荡着武修仪如破风箱一般的嗓音,连个缓冲都没有。

“蓬头垢面(咚咚)到了军营呀,从此再也没回过家……”

大殿内一片寂静,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何太后,终于是撑不住,面具般的冰冷神情有了一丝裂纹。

白昭容则以袖遮面,悄悄捂住耳朵,驱散耳边绕梁不绝的余音。明明她唱的乐府版《张女辞》声如天籁,然而听了武修仪的民谣版,她几乎可以三日不觉肉味。

其他妃嫔,已经是哀求地望向皇帝,她们实在撑不住了……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比起男儿一点也不差,要用就用~最利的刀,要骑就骑最烈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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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唱得好!朕重重有赏!”萧怀瑾终是不能再折磨自己和爱妃们,及时打断了武修仪,昧着良心说出了这番话。

天可怜见,这一定是他生平最大的谎言。

武修仪意犹未尽道:“陛下,臣妾这歌还没唱完呢,那……臣妾日后再为陛下献唱,可好?”

……见武修仪眼巴巴望向自己,皇帝觉得接下来大半年,他又不想看到武修仪了。

丽妃捂着耳朵,扭着杨柳腰出列,轻笑一声,眼波横流:“武修仪另辟蹊径,也是用心良苦。只是这边关民谣嘛,终究粗犷,臣妾为陛下排了一支舞,也想为姐妹们去去粗犷之气。”

萧怀瑾以前只是觉得丽妃花容月貌,此刻看她,简直是云阙瑶台上,乘风下凡的仙女,赶紧速速恩准她。武修仪则遗憾地退回了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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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丽妃站在大殿中央,奏乐之人分坐在外围,正准备起乐——

哪里都有的德妃忽然又冒了出来,拜道:“太后,陛下,臣妾不才,十分欣赏丽妃妹妹的舞姿,想为丽妃妹妹伴舞,也一道献艺呢。”

丽妃正挽出婀娜姿势,闻言脸色倏然而变——

德妃怎忒的无耻?

她郑妙妍以舞技冠天下,力压京中闺秀圈,德妃竟然想借着自己的绝世舞姿,来凑热闹沾光、献媚争宠?

要不要脸?

丽妃气得咬牙切齿,正待禀明天子,请求将德妃斥退,却见德妃已经笑盈盈地走到了大殿中央,向着自己抛了一个如花的媚眼。

随即她模仿丽妃的动作,摆了一个与丽妃相对的起手式。重心下移,腰胯曲动,一手在头上挽花,一手伸向对方。这个对舞姿势,待会儿跳起来,可以十分自然地抱住丽妃,其他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心机深沉的恶毒女人!

丽妃被恶毒的德妃,气得浑身发抖。萧怀瑾却是一笑,点头允了。反正谁来跳都随意,只要别叫武修仪唱歌就好。

奏乐响起,笙埙排箫胡笳琵琶箜篌钟磬齐上阵,仙乐飘飘。忽然,殿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韵律——

“啊!!”

有盘子摔碎的声音,宫女惊叫着往殿内冲来,随即被什么扑倒在地,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掐断了。

众人目光望过去。

谁敢在御前宫宴上喧哗?一位尚仪司令正要把这不省规矩的拖去发问,随即被映入眼帘的一幕惊呆了——

血腥味扑鼻而来,门口的宫人纷纷惨叫着闪避,谢令鸢和丽妃不约而同回过头,一头巨大的身影跃入眼帘,直扑她们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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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清悟的身形隐入夜色中,凭着记忆入了晋国皇宫。他站在含元殿的殿顶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虽说那夜看出了不对,但他毕竟不是神仙,也不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他在来的路上,先派了几名罗睺去皇宫附近探查,然而罗睺却从此失踪了。

此刻入宫,宫内守卫依然是森严,一切看似正常。

是了,今日是萧怀瑾的生辰,他是深秋时令生。

郦清悟的目光高高在上地巡梭着,后宫的布局,时隔多年依然未变。仙居殿并未废弃,反而被萧怀瑾赐给了宠妃白昭容。只不过仙居殿里种的桃花,已经没了,改种了北地荒漠才能见到的坚韧红柳。

他再往西苑的方向走,一路则冷清了许多——

有血腥气飘了过来。

他开了气听,是庄子的“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半晌,却听不到附近有紊乱的气息,甚至没有活人的气息。

极目远眺,太-祖曾建的豹房,此刻大门敞开,门口一地鲜血,有人横七竖八躺着,地上全是破碎的尸块。

——那里面原本关着的虎豹,都已经不见踪影。

帝王赐宴,多在朝阙。

朝阙殿离西苑,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郦清悟闪身往朝阙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