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庆侯府乃开国勋贵世家,这一代的怀庆侯,只娶了一位夫人,便是嫡妻,几十年来从未纳妾。膝下只得了一双儿女,乃孪生姐弟,姐姐武明贞,弟弟武明玦。

身为将门之后,武明玦作为府上唯一的公子,未来袭爵的人,自然也要从小习武,过得比姐姐苦多了,数九严寒天,闻鸡犬声便起床,练习骑射。

而武明贞是侯府唯一的女儿,则是阖家娇生惯养,只待将来嫁人生子,做个好主母便是。

只是姐姐自小不爱红妆爱武装,闺阁高墙关不住心,吵着要和弟弟一起习武。怀庆侯疼惜她,也乐得亲手带她武艺。

依晋国习俗,女子过了豆蔻之年,又未出闺阁,是不能随意抛头露面的。武明玦还记得,小时候姐姐曾经不甘心地问道:“凭什么我与弟弟一胎所出,前后相差不过半个时辰,只因为他是男子,便可以骑射出游在外,而我就只能深居闺阁院所,连被男人看一眼都是唐突?”

待长大后,渐渐明白了“纲常伦理”,武明贞也就不再问那些荒唐话。只是她骨子里喜好骑射游玩,这时候,便体现了有孪生弟弟的好处——

她和武明玦约定,由她来挑战一场比武,倘若姐姐赢了,武明玦就答应匀一半时间给姐姐出去玩,自己则在家里,扮成姐姐的模样替她绣花,瞒过外人的视线。而武明贞可以一身男装出门,替弟弟四处行走。

那场比赛,两人堪堪打了个平手,武明玦却认可了她,匀了一半时间给她。左右二人正是少年时,容貌相似,身量也相仿,连爹娘一晃眼都无法识破。

只是二人互扮对方,难免心虚,为了不至于被人戳穿,弟弟苦心研习女红,意外练就了一身绣花绝技,甚至京中大部分闺阁小姐都望尘莫及。

而姐姐怕被认出女儿身,在外好勇斗狠,其他将门虎子竟不能敌,把怀庆侯世子是个玉面修罗的可怕名头越传越响。弟弟立下的军功,偶尔姐姐还能锦上添花一笔。

——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不能惹怀庆侯世子。

——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大小姐绣花超越自我。

倘若不是去年,武明玦在随父出征时,与北燕交战冲在前锋,中流矢受了伤,而姐姐不甘寂寞,闻说弟弟受伤,干脆瞒着家里,战马一跨,替弟出征,也不会有后面的麻烦了。

晋国有定制,每隔两年,皇家便要举行大型秋狩。每次秋狩,都是京中王族子弟出动,而京城三品以上外命妇们,都会带女眷一起,去猎场围观。太后颁下懿旨时,弟弟正在家里扮姐姐呢,往年这个时候,他都是狩猎中拔得头筹的人,如今自然也不甘心闷在家里,便以姐姐的身份,去看别人狩猎。

这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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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秋狩,都是大家族为女儿选婿的时机,名门小姐们也趁机聚在一起,办办茶会,划船游湖,彼此熟络感情,日后出嫁当主母了,才好办宴办赏的,撑起社交圈子。

武明玦对她们的玩闹自然不感兴趣,她们划船,他就安静坐着,只等清点猎物后开御宴。

直到湖中央忽然传来惊叫,竟然是有人的船翻了——

丫鬟婆子们不通水性,吓得四处跑去求救。见有几个姑娘在水里扑腾挣扎,眼看着要没入水里淹死,武明玦不及多想,跳入湖中,一趟趟把六个姑娘全部救上了岸。

这本来只是一桩小小插曲。

当夜秋狩宴上,前方传来“怀庆侯打了胜仗、世子杀敌者众”的捷报时,天子、太后均是大喜;又提及今日湖边下水救人一事,更是赞扬——怀庆侯一双儿女,男子能武、女子有勇,怀庆侯府当重重嘉奖!

怀庆侯世子武明玦,向来声名在外,年少英才,甚至有人说他颇有当年韦家公子韦不宣的遗风。如今他披了战绩,更是被有女儿的人家盯上了。

怀庆侯夫人也十分欣慰,领旨谢恩。还未来得及起身,太后却忽然提及道,想要怀庆侯府上的大小姐武明贞入宫,高封为嫔。

如此,对武家而言,真是极致的荣耀了。

然而,怀庆侯夫人却瞬间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如今大堂上的,可是位公子!真正的大小姐,正顶着怀庆侯世子的名头,还在北燕边关打仗呢。

他们从未想过,武明贞会被选入宫——姐弟二人生来便有胎记,背上猛虎胎记足有一臂长,因这胎记刚猛,压根不符合后宫的选秀条件,甚至还有避讳的讲究,谁又能想到,太后竟然会不在意这点?

何太后是一早便看中了怀庆侯的女儿,兴许是考虑了怀庆侯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交织,因怀庆侯府是开国勋贵,论根基甚至胜于何家。也兴许是武家军的雄浑战力及对北燕造成的威慑,而怀庆侯府上子嗣单薄不存在外戚乱权的条件……

总之这道入宫的懿旨,当场便下了,快得连皇帝与何家人都措手不及。

倘若是萧怀瑾一时兴起,怀庆侯夫人还尚敢推拒。然而这是太后之命,想想云中韦氏被灭族、世子韦不宣被腰斩弃市的悲惨结局,怀庆侯夫人焉敢不从。

因见证过韦氏一难,知道忤逆太后比什么都可怕,怀庆侯夫人慌了神。

且太后与天子刚刚夸了世子骁勇善战,所以,摆在怀庆侯夫人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坦白实情,拆穿世子身份,背负欺君之罪;二,以谎言盖谎言,等武明玦入宫后,做通后宫手脚,掩饰身份。

若拆穿了身份,还有更可怕的问题——武明玦今日救了那几个闺阁小姐后,都是浑身湿透,去换了衣服的。

如果此事拆穿,被人乱传,那么这几个闺秀都要名节不保了!

这六个姑娘,有武家世交的女儿、方想容方老将军的堂孙女,还有这个国公侄女、那个大臣孙女……

若当场说出真相,武明玦就要同时娶了那几个小姐,她们还都是与姐姐私交甚好的手帕交……谁来当正妻?谁来当贵妾?天啊。

若不说出真相,他就要入宫,竭力掩饰身份,等姐姐回来换。

——武明玦也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中,这一犹豫,就错过了申辩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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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明玦被带入宫后,怀庆侯夫人一边买通尚寝局,给儿子做手脚;一边八百里加急飞信,要大女儿速速赶回。

可巧那段时日,五原郡战事吃紧,那信足足隔了两个月才送到。

按历代的后宫规矩,天子与哪个妃嫔行房,不仅取决于天子的兴致,还要讲究天时与人和。根据生辰、节气、时令,哪天可以临幸哪些妃嫔,会登上册子,由萧怀瑾过目了,再说谁来掌灯。

这个名单掌握在尚寝的彤史手中,别的妃嫔都是求着把名字天天写上还来不及;唯有怀庆侯夫人,花费重金,让世子的名字一直消失在名册上。

而为了避免被临幸,怀庆侯世子也是拼了。妃嫔要定期请平安脉,他都是点了与侯府交好的太医来请脉。甫一入宫,便去尚寝局彤史那里,挂了三个月的癸水牌子,直到某天,某公公问彤史:“这位娘娘不会是血崩了吧。”

……没办法,世子不能再血崩下去了,再血崩他就要看妇科了。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开始装病。

他整天咳出肺来,不信皇帝还能下得去手。也做好了防备,如果实在推拒不了,就让替身丫鬟来代替他被宠幸。而他只需戴好假胸,扮好姐姐,别被人窥出什么苗头便好。

武修仪一会儿染了时疫,一会儿恶露缠身的,平时露面又身姿柔弱,一步三咳,捻着兰花指,走着小碎步,一来二去竟然给后宫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武修仪体弱多病,手指头戳一戳没准儿就戳死了,谁也不愿沾这个晦气,都躲得他远远的。

除此以外,武修仪还传出了嗜吃大蒜和韭菜的传言,每每与人说话,隔着三步外都能飘出一股子浓烈的蒜味。

而武修仪捏着嗓子说话就更惨了,因正值变声期,于是不忍卒睹……

天子陛下自从远远听到她的声音后,便再也没有往储秀殿的方向来过。

***

谢令鸢听完,不禁对素未谋面的【武曲星君】武明贞,心生同情……这大概是怀庆侯府大小姐被黑的最惨的一次了。

从武明玦身上探得的星气,自然是因为他与武明贞是血脉同缘的姐弟。谢令鸢叹息道:“竟是如此。本宫晓得了。当务之急,是要将你与姐姐对换,否则一旦东窗事发,怀庆侯府便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武明玦叹了口气:“姐姐回来后,内外的人都安排好了,只是迟迟未有机会。几日后的生辰宴,本可以借着外命妇们入宫的空隙,设法调换,然而……”

上次重阳宴发生刺杀,搅乱了计划;这次生辰宴又变成了后宫小聚,外命妇不得入宫。武明玦一次次等空,出宫遥遥无期。

饶是从小到大,见惯了沙场,也手刃过敌兵无数,如今困于如此境地,武明玦也难免不安。

赶快让姐姐进宫,集齐九星声望,也是谢令鸢的打算,于是她毫无犹豫道:“这事本宫可以帮你,但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这次不解的,却换成了武明玦。

他狭长的眼睛透出些微迷茫,困惑道:“娘娘,为何……”

他方才便觉出不对了,德妃察觉了他是男身,居然还要他禀明实情,而非避嫌——万一不慎事发,天家追究下来,德妃知情不报岂不罪过?

说不得,还会被诬陷一个通-奸、□□后宫的罪名。

简直是无畏。

“呃,因为我对你的姐姐,倾慕已久。”良久,谢令鸢才找到了一个勉强合理的解释,露出了一个心虚到赧然的笑。

武明玦:“……”

他默默地想,玉面修罗是他啊,战场以一敌百、杀敌将于阵前的是他啊,闺秀圈不都倾慕他这样的少年英雄吗?

想当年,韦不宣十六岁带着家兵打败西魏大军,收复朔方城,京中名门闺秀挤破头地想嫁韦公子。此事虽然已成绝响,但自己也算是重现这奇迹的新秀,是京中高门华第相中的佳婿人才。

德妃娘娘是怎么倾慕自己姐姐的,还露出了如此羞涩的微笑,难道是倾慕姐姐的女红?可是女红也分明是他做的啊……

无解。

困惑。

谢令鸢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坐在武明玦一旁,看着他:“不过,本宫帮你,也是有条件的。本宫瞧你身手不错,日后有些行事,需要你来相助。”

武明玦眼中闪过一抹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娘娘抬举了。在下只是跟着家父练了点招式,活动筋骨罢了。”

他大概是怕德妃提出什么犯上一类的事,避之唯恐不及。谢令鸢了然笑道:“你莫担心,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若肯帮我,我自然也会帮你保守身份的秘密。”

武明玦解读出了隐含的意味,不由一怔:“娘娘方才不是说,不会告诉陛下么?”

谢令鸢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茶:“是啊,我不告诉陛下,但我没说不告诉太后,或者皇后贵妃她们啊。”

武明玦:“……”他好天真。

他无奈叹口气:“德妃需要在下帮您做什么?只要不是作奸犯科、有悖原则之事,明玦愿意效劳。”

谢令鸢放下茶杯,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也没什么……我只是,想抱一抱后宫里的姐妹们,要你配合我行事罢了。后日宫宴,便是最佳时机,需你帮个忙,将她们推入我怀里。”

武明玦:“……”他从未听过,哪个宫妃有如此奇葩之目的,不由也是痴了。

联想到德妃娘娘倾慕自己姐姐已久,眼中全然无视他。

他疑惑地上上下下看了谢令鸢一道。

又上上下下看了谢令鸢一道。

再上上下下看了谢令鸢一道。

——个子高,行走坐卧虽然规矩,却不够柔美,少了闺秀的婉约仪态。

难道,这个人,也是和他一样的难兄难弟,裹着假胸、随身携带大蒜香囊?

他迟疑地伸出手,学着德妃刚刚的样子“不小心闪了腰”,手往德妃娘娘的胸上碰了一下。刚一碰上去,就触了毒一样收回来——居然是温软的,没天理!

他一脸复杂难以言喻地看向德妃,这人不是大兄弟,竟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是个对萧怀瑾的后宫“心存邪念”的女?人?

谢令鸢自己用这套招数抱了后宫无数佳丽,岂能看不穿,对他怒目相瞪,而武明玦已经两颊发烫,全身都不自在,倏地起身,匆匆请辞道:“男女有别,若娘娘没有别的吩咐,在下就不多叨扰了!”

说完,在边境杀敌无数、受伤也不眨眼的怀庆侯世子,逃也似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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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走出了丽正殿视线,武明玦方松了口气,听音几步跟上来,压低声音,旁人凑近了也听不到:“公子,德妃那里,会不会向陛下告密?”

武明玦思忖片刻,微微摇了摇头:“应该是不会,告发我对她好处不大,不如拿捏了我的秘密,以此作为要挟。”

念及此,他不禁轻叹一声:“没想到我在后宫事事谨慎,除了请安从不踏出殿门一步,却还是被人觑出了不妥。德妃是如何发现我不对劲呢?”

听音也跟着叹一口气:“可见德妃此人,深不可测,竟不可小觑,必是明察秋毫之人……她定是许久前便看穿了,可见后宫之事,一切尽在德妃掌握中。”

武明玦不寒而栗地点头。

听音安慰道:“不过,公子也不必忧心,待生辰宴上,您为陛下献歌一曲《张女从军行》,陛下大概又要几个月不想见到您了。”

武明玦握着宫扇,还觉得手指尖烫烫的,方才偷偷一戳的触感萦绕不去,忽觉这深秋时节,他好像穿多了,脸上烧得慌。秋风吹来,好像吹了很久,脸才恢复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