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的声音, 声线沙哑如同野鸦,音调却很高。

口音很重,压根就不是在说普通话,尹桑之所以听懂了, 是因为她说的, 很像广西的方言,和普通话发音相似,声调不同。

伴随而来的,是露露惊吓的低呼声,她抓着尹桑后腰的衣服, 躲在后面,已经在发抖。

尹桑退了两步, 看着眼前的嶙峋老妪。

阴森的声音,来自干涸的嘴唇,老妪唇线沟壑分明, 脸颊、额头同样, 皱皱巴巴的, 肤色很黑, 和露露健康的麦色黑不同, 老妪的黑, 像是隔着皮囊,里头就是墨,带着污色的黑。

长相确实可怖。

尹桑脑海里浮现出外婆的样子,两人面容同工异曲, 都是颧骨突起,皮肤枯黑消瘦,皮囊堆起沟壑。那双眼睛,炯炯有神,直直盯着高出她一个头的尹桑。

尹桑把露露往自己身后藏,微笑说:“迷路了。”

她说着标准的普通话,老妪警惕地看着她。

尹桑边比划边问:“下山往哪里走?”

老妪上下看她,又看她站的位置,离那扇窗只有两米的距离。

尹桑赶紧拍露露的手,“你看你,非要上来看什么猴子,哪里有猴子,都找不到路了。”

露露也还算聪明,连忙讨饶,“姐姐,我搞错了,不是这条路,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还出得去吗?”

老妪又盯着露露上下看了一圈,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方向。

尹桑赶紧:“谢谢啊,我们这就走了。”

就在这个时候,窗边传来动静,一声嘶哑的“桑桑”,让三个人都神情一变,老妪伸出手拦住两人,目光狠戾。

是盛岳,他趴在窗口,声嘶力竭地喊着尹桑。

从尹桑的方向,能看到他蜡黄的双手,抓着钢条,他的脸,一部分挤出钢条框,又卡住了,头都出不来,他斜眼看着尹桑,嘴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已经字不成句。

他们似乎给他的喉咙,也灌了药。

尹桑别开眼,没有再看他,转头问露露:“他叫谁啊?”

露露一怔,瞥一眼老妪,眼睛一亮说:“不知道啊,冰冰姐,这个人是不是病了?”

“不知道,”尹桑声音平静,“我只知道,我们现在要是不下山,住持着急了就要上山找我们了。”

然后她看着老妪,“婆婆,那条路直接就能到寂照庵吗?”

她们看起来,对那个竭斯底里的盛岳,毫无兴趣。又提到住持会来找。

老妪的手松下来,说了一声,“是。”

尹桑没有再回头,她没有看到盛岳的眼睛,一下子就失去了光亮,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瘫软在墙角,仿佛将死之人,全身心的绝望。

她们用最快的速度奔跑到大道上,顾不上歇息,竭尽全力往山下奔,路上和一辆飞驰上山的车擦肩而过,两人也没有停下来,一直到露露气喘吁吁,“我不行了,我们跑了那么远,应该没事了。”

尹桑调头来拉她,“不行,你知道,刚才从我们身边开上去的车,是谁的吗?”

“啊?”露露懵了。

“白浩宇。”

露露腿都软了,“他,看见我们了吗,毕竟,毕竟,速度那么快,我们也埋头跑。”

“你觉得呢?”尹桑拉着她跑。

虽然双方速度都快,但是相对于白浩宇来说,她们这点速度算什么,他在车上,视野更远,还未靠近估计就已经看到她们了,擦肩而过的时候稍微一留意,就能看清脸,她们却看不清他。

露露和尹桑本就不合,一同出现在山上,白浩宇就算是傻子,也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现在他最可能的举动有二,一是调头来追她们。二是先上去转移了盛岳,再处理她们。

不管是哪种情况,对她们来说,都不安全,她们只有尽快到达人多的地方,才安全。

尹桑想,她必须尽快到寂照庵,找到沈峯。

露露一边被拉着跑,一边一直在发呆,想到了什么,她忽然扣住尹桑,“不行,你是不是要去找沈先生,不行,他一定会报警的。”

尹桑无奈极了,“我们两个人,救不了盛岳,也救不了你的大白,今天是我们发现了,明天也就有可能被别人发现,你以为盛家是吃素的吗,说不定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你当他们会放过大白吗?”

她甩开了露露,露露也不走了,蹲在原地,嚎啕大哭起来,直念叨是她害了大白。

尹桑叹了口气,喊了她两声都得不到答复,她顾不得那么多,沿着山路盘旋而下,终于到了寂照庵。

沈峯站在门口,面容沉静,静静地看着她跑近。

他的臂弯里,挂着刚才他脱给她的外套。

她还喘着粗气,对上他平静的眼神,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话。

沈峯说:“这么着急,连衣服都忘了穿上。”

尹桑眼神闪烁,忽然有些没底。此前答应露露,不告诉沈峯,一来是,这件事她要自己先了解清楚,二来,他警告露露的那些话,让她留了个心眼。

那句话,证明,沈峯知道,甚至很有可能参与了这件事。本来尹桑想不通他的动机,但是,如果是情敌之间呢?

似乎是扯了些,按照她对沈峯的了解,他不会做这样下作的事情。但是,万一他顺水推舟了呢?

昨天,她要求推迟旅行计划,留在大理,并且要求爬苍山,他都未置一词,今天又忽然没了踪迹,而他在门口等着她,面对气喘吁吁的她,什么都不问。

尹桑已经确定,即便他和事情没有一点干系,他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尹桑说:“你认识盛岳吧?”

沈峯拿纸巾给她擦额头的汗,给她披上衣服,“小心感冒。”他搂过她的肩,要往屋里带。

“认不认识!”她坚持。

沈峯看都没看她,“想问很久了?昨晚阴阳怪气的,为什么不直接问?”

还刷什么师兄的微博,试探他的反应。

“你现在在想什么,尹桑,你可以直接一点告诉我吗?”沈峯说。

尹桑忽然就有些慌了,沈峯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很久以前,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借宿者的时候。

“你上山去了,和那个露露一起?”沈峯说,“她告诉你什么了?”

阴阳怪气?当时她不过,想要提醒他,如果他知道什么,直接告诉她就好了。毕竟,能够一句话就把露露吓成那样,说明他是知道的,并且要有所动作。她丝毫不清楚,他要干什么,昨夜**之时,她甚至怀疑,他是否是为寻她,才来的大理,还是说,有别的事情?或者,阻止她知道这件事?

这么多疑虑堆在一起的时候,她只能这么小心翼翼。唯恐两人刚建立起来的和谐关系土崩瓦解。

说她阴阳怪气,那么现在阴阳怪气的又是谁?

尹桑也直了眼,“她告诉我什么?她告诉我你可能参与了非法拘禁!她告诉我什么,她告诉我的丈夫可能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信了么?”

她当然不信!可有几个人,在面对这种问题的时候,能够杂念全无?

当天他过去客栈拿她手机的时候,就用那句话威吓露露了,也就是说,他在那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知道大白,甚至知道露露,但是按他的说法,他是当天才抵达大理,并且在酒店偶遇的尹桑......

这本就是很矛盾的事情,他不说,她如何理得顺?

她就算是信,也得去把事情搞清楚。

她此刻的思考、沉默,在沈峯眼里就是默认,他轻呵一声,“一个盛岳,值得我如此大费周章?尹桑,你不是太瞧得起他,就是太瞧得起你自己!”

他声音忽然高起来,尹桑看着眼前显然已经陷入暴怒的男人,怔忡一瞬。

太瞧得起自己,是什么意思?

沈峯进门和住持告辞,出来的时候递给尹桑一张票,“拿着,想回的时候自己下山。”

她手里多了一张缆车票。

他往院门口去了。

“等一下!”尹桑叫他。

沈峯停下了,却没有回头。

“你救救他!”现在上去,以沈峯的身手,对付大白,还是绰绰有余的。或者,他的意见如果是报警,尹桑也无条件支持。

但他转过身,半眯着眼睛,“真不知道自己是为谁幸苦为谁忙。”

留下模棱两可的一句话,沈峯走了。那句话,也不知道是说她尹桑,还是说他自己。

尹桑瘫坐在走廊的矮凳上,视线落在沈峯背影远去的院门口。

怎么就变成这样?她分明是下山来,找他帮忙解决的。

现在的情况,她该做些什么?她也不知道,露露还是没有下山来,也没有汽车从山上下来的声音,不知道情况如何了。

尹桑愣怔地看着手中的缆车票,手机忽然进来消息,是沈峯,她连忙点开。

他发的是短信,不是微信。

“会有人救你师兄。”

你师兄,而不是盛岳,他的用词,让尹桑皱了眉头。

也许现在过去,还能赶上他的那班缆车,她刚起身,又进来一条短信。

“我回京忙了。”

她又跌坐回凳子上。

也不知道是坐了多久,夕阳从山顶斜过去,洒下余晖,整座山都浸染在橙红色的光泽里,宁静安详。

住持来问她,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尹桑才发现,她已经错过最后一班缆车。

她摆摆手谢过住持,用打车软件打了个车,没人接,就加了大额的答谢费,总算是有人接单。

住持陪着她在门口等车。她很感谢,这类参禅之人,话不多,好奇心不胜,一直没有问她和沈峯究竟怎么了,更没有问她消失的那一段时间,是去了哪里。

尹桑问:“住持您晚上也住在山上么?”

“是啊,山里静惯了,下山反而不适应。”

尹桑点点头,“是很静,挺好的。”

住持说:“今天我看你们用佛经打着辩论,年轻人少有琢磨这些的。”

尹桑说:“囫囵吞枣罢了。”

住持说:“我看你先生倒是很有禅缘,刚才与我喝茶聊天,句句随意,却又字字珠玑,年轻人难得这样开阔。”

沈峯个性内敛,平日里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谁看得出这一身文雅的风骨?

开阔。

尹桑低了头,总觉得,住持话里有话,她一时无话。

车子来了,她和住持告别,住持说:“今天你还在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多往心走,诸事皆开阔。”

“有缘再会。”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也没有花花吗吗吗吗吗吗

——一个竭斯底里的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