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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夜。
雷声。
好大的雨。
小狐狸躺在紫清的床上，他本来睡得东倒西歪，肚皮朝天呼呼地起伏着。突地一声惊雷，小狐狸像是被吓到般蹬了两下腿，却没有醒过来，似是做梦了。他的脚一忽儿抽抽地蹬几下，爪子一忽儿的朝空气里抓两爪，这梦看起来并不是好梦。
梦里也是黑的。
梦里也有雷声。
梦里的雨好大……
一惊一乍的响雷和滂沱的大雨几乎盖过了梦里那只小狐狸的哭叫声。梦里的小狐狸也是他这般模样，也是一身雪白的毛皮，眸子在暗中如金。只是他的毛是干净而香软的，梦里的小狐狸的毛皮上却有猩红暗沉的血痕，凶狠的眼睛蒙在血丝之中，看起来非但不漂亮，还既可怕又可怜。
这房间本不该是如此黑暗的，房子中间有只大火炉正烧着猩红的炉火，却不知怎的无法照亮这个梦境。这炉子旁边有一个蓝袍道人，长须美髯，很有一派仙风道骨，但他本该儒雅的面容此刻却透露着痴狂到可怕的神情。
他双目尽是贪婪，见丹炉中浮出一颗红华金丹，便如豺狼扑肉般急不可耐的将其一口吞下。喉中发出“咕”的声响。随后，他立刻盘腿打坐，身悬半空。
只见他额出细汗，周身泛出金光，片刻后瞪大双眼，喜叫道：
“成了！成了！”
这道人已经达到了修炼金丹的关键期。
他喘了口气，双目不无贪婪得意地凝视着那关在笼子里的白毛小狐狸。那小狐狸叫声凄厉，却一动不动，原来是有钢针将它的前后肢分别贯穿锁住，粗大的钢针刺皮椎骨，哪怕稍动分毫，也要人痛得生不如死。
“……清欢那个蠢货，竟将只九尾狐幼崽当宠物养着，真是暴殄天物！传说九尾狐之血灵气强盛，果然是不同凡响，烧炼成丹，服之则修为大增！”
只可恨他这炼丹炉属性太差，无力一口气将这白毛畜生化炼掉——药材的灵力要是强过丹炉十倍，便有爆炉的风险。他只能按量抽血，日夜不停地炼丹，而每炼一次，便是四十九个时辰。可恨他只是个融合期的修士，否则怎会被阴门派的纨绔抢走那春秋时期老子所造的八卦丹炉！他目有恨色，但随即又面露不屑——很快他便可以突破“心动”，一举练成金丹了！倒时，作为一个金丹修士，还缺炼丹炉不成！
他随即又想到，虽不能将那白毛狐狸一举炼丹，但血毕竟是可再生的，他也无须急于求成而杀鸡取卵，留着这小狐狸享用一世岂非更妙？
思及此，他难得好心地喂那小狐狸喝口水，谁知这白毛畜生非但不领情，还将水暗含口中，喷他一脸！
“找死！”
道士大怒，将狐狸从笼中拖出，右掌左右狂抽，将小狐狸的嘴角也抽出血来。
他听见梦中的小狐狸在低声哀叫着：
清欢……清欢……清欢……
那道士停下了手——他既然能看出这只连第二条尾巴都没长出来的小狐狸是九尾狐，对灵兽的了解自然颇深。以前他总恨自己尽知道些无用的知识，修为却胶滞不前，看来果然如李太白所言“天生我材必有用”！——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小畜生，你那主人可是将你送给我了！”
梦中的小狐狸发出一阵颤抖。四肢被钢针插穿、被道士带有真气的手狂扇……它也没有颤抖，此刻它小小的身子却如风中的树叶般簌簌抖动着，一双凶狠的眼睛也被泪水浸湿。
它对蓝袍道人发出不满而愤恨的嘶叫，这叫声却带了哽咽。
他突然看到了梦中小狐狸的回忆：
那一天，阳光灿烂，一个红衣长发的少女将小狐狸抱进一只干净而柔软的篮子，轻抚他背部的绒毛。
“你乖，我很快就去接你。”
她将篮子递给了那道人。
你骗人！坏蛋！大骗子！清欢说了要接我回去的！
清欢、清欢，你来接我回去呀，我好痛呀！
我好想你啊，清欢……
那粗粝的空心竹杆猛地插入梦中小狐狸的雪白皮肉中，他那一处的毛皮很快被血打湿了。更多更稠的血从空心竹中涌出来，落在蓝袍道人端着的碗中。小狐狸浑身抽搐着，连叫也叫不出来了。
可是他还是能听到它心中的呼喊声：
「清欢、清欢，我再也不偷吃隔壁王大婶的鸡了，你别不要我……」
「玩游戏的时候我把你抓伤了……清欢，你讨厌我了对不对？……我不是故意的……」
“她若不是将你送给我了，又怎么会一连二十几天对你不闻不问？”
「清欢不会骗我的，清欢不会骗我的……」
小狐狸的皮毛暗淡了，金眸变得像烛光般微弱。那道人强掰开它的嘴，将一把矿物塞入其中，迫它咽下。因为这新丹所用药材对人体有剧毒。小狐狸咽下了石矿，却吐出一口血来。
那矿粉在胃里像火。
小狐狸眼巴巴的望着紧闭的大门，嘴里不断地流下血来。渐渐地，它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也熄灭了……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随着梦中小狐狸闭上了眼睛，他的梦境也变得一片漆黑。
他又看到了那道人，他正衣衫破烂的倒在地上，浑身血肉模糊。但他面前银发披肩的小男孩，却仍一脸冷酷的挥爪从他身上撕下一片片肉来……
好可怕！他赶紧逃跑，虽然梦中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但眼前的场景确实随之转换。但他又见到那个可怕的男孩了，只见他跪在溪边不断地用清水搓洗自己的头发、脸蛋……嘴里喃喃念道：
“雪梨要洗的干干净净的，这样漂亮……这样才叫人喜欢呢……”
雪梨？这个男孩也叫雪梨吗？
“你要叫谁喜欢你呢，雪梨？”在男孩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灰发及腰的高大男子，是白华魔尊。他的神情有一种高傲的冷漠，但那双岩石般冷硬的灰色眼睛中却隐藏着一丝怜悯。
“咦？”男孩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着溪水中倒影着的自己——满身血斑，连头发上也是乌黑的血点。
好难看！好讨厌！男孩抄起手，恶狠狠地掀拍开溪水——
“我就喜欢干净！我就是要漂亮！”
他一发怒，周身就有黑色的魔气溢出，漂亮的脸蛋也显出几分狠戾。
“你已杀了这道人……是不是还要去杀那个‘清欢’？”
“清欢？清欢是谁？”
谁知这男孩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白华魔尊凝注着他，似在分辨他的神色：
“……是你入魔时心心念着的名字。”
男孩皱眉思索一番：
“我第一次听见这名字，她和我有仇吗？”
男孩望着白华魔尊，神情满是无所谓，只是手指颇有几分嗜血地抚摸着滑出袖子的钢针，仿佛若是白华魔尊说这人得罪过他，即便他已全然忘记，也不介意随便地再杀一个。
白华魔尊俯视着男孩，冰冷的神色中浮现一丝怜悯：
“……你因悲愤入魔道，然悲大于恨。否则你又怎么会忘了她？不愿去记得？”
小狐狸浑身一颤，在梦境中退后一步。只因他明明见着白华魔尊是对那男孩说的，却不知为何那双玻璃般的冰冷而哀伤的眼眸突然对准了他！
“你因悲愤入魔道，然悲大于恨。否则你又怎么会忘了她？不愿去记得？”
否则你怎么会忘了她！不去记得！
他只觉胸口沉闷得喘不过气来，如推开压胸磐石般猛地一挣，满头大汗地醒来。
“……上君！上君！”
他四顾寝宫，只见昏灯如豆。没见着紫清，他心中一阵惊慌，便从床上跳了下来。
白玉般光裸的脚踩在白玉石上，只觉一阵微凉。并不冷，毕竟白玉宫内被紫清设了法术，但到底没有床铺暖和。
小狐狸慌乱地转着圈，嗅着紫清的气息跑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
他瞪大眼睛看看自己的手，又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腿。
那手真如羊脂白玉般修美好看，那腿也纤细修长，洁白无瑕……小狐狸先是呆滞半晌，随即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他变成人了！他变成人了！
他团团转着不知该怎么是好了，他现在最想要的就是见到紫清，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因为又想到紫清那些话本里他最爱的狐狸和书生的故事——那狐妖变作了红袖添香的美人，那书生一见她便倾心，然后将她抱上床榻嘿嘿嘿——小狐狸看不懂许多字，紫清又不愿意给他讲这个故事，是以他偷偷地找大师兄给他念。大师兄说的嘿嘿嘿，小狐狸也不是很懂，但大师兄说这是……很亲密的事。
小狐狸羞得低下了头，他虽然想不出“嘿嘿嘿”到底是什么亲密的事，但是一想到平日里紫清也是抱着他坐在她怀里的……不知怎么的，狐形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想到再被紫清那样抱在怀里，他就臊得不行。
小狐狸一想到紫清会像平时那样摸他的头发，摸他的脊背，捻捻他的耳朵……就忍不住捂住了发烫的脸。紫清、紫清也会像志怪小说里的书生那样，对他一见倾心吗……
小狐狸越想越害羞，都有点不好意思去见紫清了。
好像他一见到紫清，紫清就会迫不及待跟他嘿嘿嘿似的。
不过他突然身子一颤，因为他想到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
小说里的狐妖可是个大美人呢！
小狐狸也不想着去见紫清了，而是赶紧飞奔到镜子前——
“哎呀！”
他惊叫了一声，原来他刚刚化形，还□□着！他的脸腾地红了，心想还好没有冲去找紫清，不然、不然这样子……岂不是……
小狐狸心想着要找件衣服穿才行，但是他不会变幻衣物，青枝的衣服他又嫌弃。他看到紫清挂在长塌上的外袍，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我也、我也不是想着……想着要和上君肌肤相亲的……”
他捏着青色长袍的一角，脑袋都垂下去的，“……就是、就是暂借一下。”
他红着脸将那外袍穿上了，只感到有一阵淡淡的梅香。
他抬起袖子，将脸凑过去细细地闻着，心里喜欢得不得了。
以前他要有雪梨的香气才好睡眠，但是现在他更欢喜上君身上的香气。好像清冽的泉水中漂浮着的花瓣的香气，上君身上的味道那么干净，那么好闻。
小狐狸穿了上君的外袍，这外袍稍微大了些。他忸怩地走到镜子前，有点害怕又有点期待地一点点凑过去——
镜子里是一个稚嫩的小小少年，银发披肩，金眸如星，唇红齿白，脸蛋生得可爱又漂亮。小狐狸见了心中欢喜，他美滋滋地看着镜中的人儿，将苍梧山上俊俏的少年掰着手指数了一遍，都觉得他们没自己生得好看。
……上君一定会喜欢我的！
小狐狸捂住脸偷乐，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上君惊艳的表情了。
他蹦跶着去找紫清，完全忘记了那个诡异的噩梦。
紫清正在书房，她披着貂皮外衣，轻轻的咳嗽了两声，书房里冷得像冰。
她伸手去端那杯青酒特酿的桃花酒，但是这度数不高的酒只给口腔带来微热的暖意。她的手指离开酒杯的时候，那白瓷杯上染了一点圆白的霜痕。
若不去刻意地维持温度，她现在的体温几乎像块冰。
紫清翻了一页书，淡黄的纸张在明珠的光亮中似乎变得有些透明，她忍住了咳嗽，没有抬头，亦没有转眸，只是闻到一阵熟悉的清香的雪梨香气。
她的手指微微一动，这书房便又重新暖了起来，只是她的脸色却似乎更加苍白了。
小狐狸踮着脚在门口偷窥一会儿，然后忍住内心急于分享的喜悦，轻手轻脚地走到紫清背后，一双软热的小手从背后绕去，捂住了紫清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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