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祺这一回满打满算已出来了三日,主军虽说行进得慢,却也已往前走了一大段路程。几人一路纵马疾行,仅在晌午时停下暂作休整,傍晚时分便已见着了大军起灶时的隐隐炊烟。

贪狼从流风的颈子上解下了传信的竹筒,仔细看了一眼里头的纸条,便快步走到自家主子的马侧:“主子,前头就是了——说是这几日都没什么变故,这一路走来也尚平静。前头那山谷里头就是扎营的位置,咱们这就过去吗?”

“这么窄的谷口?”

胤祺微蹙了眉应了一声,跳下马往前走了几步,望着眼前的地势,心里头却是莫名的微沉:“这是个斜谷啊……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扎营,要是山上滑坡怎么办?”

“这一带都是这样的地形,皇上特意传旨叫在外头等了一宿,凌晨开拔进谷,可走了一天也没能出来。眼下天色已晚,贸然通过更是危险重重,所以也就在里头驻扎下来了。”

贪狼应了一句,将披风仔细地替他拢好。胤祺心中只觉隐隐发慌,却又说不出根由来,只翻身上了马,催马进了那狭窄的谷口。

谷中处处都是碎石,走马必须时刻小心,屏息凝神地走了大半个时辰,眼见着那层层叠叠的营帐出现在眼前,胤祺心里才总算是隐隐松了口气。下意识抬头望过去,神色却骤然苍白,坐在马上的身子竟也是猝然晃了两晃,若不是流云反应及时忽然停步,竟是险些便一头栽了下去。

——在他的眼前,竟是一片冲天的血色光芒,刺得他双目几乎一片血红。

数万人的血光之灾……

胤祺用力攥着胸口,只觉得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耳畔也一鼓一鼓地山响。方才那一瞬在他脑海中所闪过的图景简直叫他忍不住发抖,浑浊的泥浆裹挟着无数巨石从天而降,将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一片修罗场——人力是无法夺取这么多性命的,只有天灾,或是借由人力而成的天灾……

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切疲惫跟不适都被那一股子强烈的执念冲淡。顾不上巡逻哨兵的喝问,胤祺策马直奔当中的那一顶大帐,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个念头仿佛已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叫他的眼里心里都再装不下半点儿旁的东西,也一眼都不曾留意过自个儿离中军帐越近,身上便越强烈刺眼的血光。

流云长嘶着人立而起,四周的军士迅速汇集过来,喝问着这个胆大包天的闯帐之徒究竟是何身份。胤祺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个儿的身体,木然地凭着本能从马背上滑下来,就摔进了一个熟悉有力的怀抱。

“小五……小五,怎么了?”

这个孩子的身上凉得吓人,靠在他身上站都站不住,一个劲儿地直往下滑。康熙紧张地抱紧了怀里木偶似的僵硬无力的儿子,一时想不出究竟出了什么事才会叫他反应得这么大,只觉着心里焦躁得几乎喘不过气。朝着四周怒斥了一声退下,竟是亲自俯身将面前的孩子一把抱了起来,快步进了身后的帐子。

“怎么了……可是左前军出了什么事?”

康熙把怀里的孩子轻轻放在榻上,俯了身柔声问了一句,又安抚地轻轻拍着他的脊背,耐心地轻声哄道:“没事儿,没事儿的……啊,只要你好好的,就算这一场仗咱打输了,皇阿玛都还能赢回来……”

胤祺用力地摇了摇头,努力叫自个儿清醒过来,一把扯住了康熙的袖子,竟是忽然向前踉跄着扑跪在了地上:“皇阿玛……这儿不能留,快走,什么都别管了——立刻就走!”

这么多年来,他跪过康熙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眼下的变故几乎叫康熙也有些反应不过来,赶忙俯身将他一把搀了起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别着急,慢慢儿说,别这个样子。皇阿玛信你的,别急……”

“这里是一片斜谷,山上没有树,除了草就是石头,边儿上就有水——这个地方实在是太适合山洪了,若是山洪爆发,一个都跑不了……”

胤祺回想着方才恍惚间所见的情形,顾不上喘息便急声开口。康熙却只是凝了眸思索一阵,便含笑揉了揉他的额顶:“朕还当是什么——不妨事的,如今天气尚寒,山顶积雪未化,周边也不曾下雨……”

“不一样了!”胤祺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蹙紧了眉哑声道:“什么都不一样了——都跟梦里头不一样了。这个噶尔丹不对劲,他身上一定有蹊跷,皇阿玛,儿子能感觉得到……”

脑中维持着一点清明不散,这一次的阴谋终于渐渐在他眼前展开了一片模糊的雏形——他终于知道了那些骆驼和剩下的□□火药都去了哪里,这几乎是只有疯子才会做出来的事,可那个噶尔丹,却也正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皇阿玛,他可以用骆驼融化积雪,可以用火药炸开水路——他大可以人为的弄出个蓄水的池子来,就等着咱们到了这儿再给咱们致命一击!”

胤祺苍白着脸色哑声开口,心中却已是一片懊悔——本以为离了皇阿玛就能自个儿去慢慢研究这劫数到底是什么,就能不牵累着皇阿玛跟自个儿一块儿身临险境,却忘了他遭的灾往往都是因他人而生,又如何是想撇就能撇得清的?若是他一直跟着皇阿玛,或许就会坚持向前进发,大不了靠着自个儿这双眼睛给军队引路,也总能连夜带一部分出去。可他却偏偏找错了方向,被噶尔丹声东击西的疑兵之计给调去了左军,纵然现在赶回来,却也只怕一切都已晚了……

听着他的话,康熙的面色却也渐渐凝重下来,拉着他快步出了帐子。胤祺在夜里看得清楚,眼见着那水流竟已见隐隐浑浊,只觉心下一片冰凉:“皇阿玛,请传令大军连夜出谷——若无变故,儿子愿受军法处置!”

“朕信你。”康熙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转身正要传令,山上却忽然隐隐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水流以眼见的速度爆涨,迅速淹没了原本的河道,胤祺只觉着手脚一片冰冷,一颗心终于无止境地沉了下去,再也顾不上许多,冲着夜色厉声道:“七星卫何在——先护万岁爷出去!贪狼,上去找落脚地,不可耽搁!”

七星卫的反应并不慢,一个黑衣人忽然自夜色中现身,将康熙不由分说地扶上马背,鞭子狠狠抽在御马身上——可涨水的速度却要比他们的反应更快,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汹涌浑浊的泥浆便铺天盖地的倾泻而下,将山脚的营帐转眼间尽数吞没,眼前的斜谷也在瞬息间便化作了一片汪洋。

猝不及防的军士转眼便乱成了一团,四处都是惊慌的呼救声。水势仍在不断上涨,胤祺一把摘下流云身上驮着的大枪,用力地扎在水下稳住身形,这样混乱的情形根本无法纵马,康熙也已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站在一处高地上冲着胤祺伸出手:“小五,快过来!”

胤祺被泥浆冲得直打晃,若不是紧紧扯着大枪稳住身形,只怕早已被水流给卷走了。他抬起头正要说些什么,目光却忽然死死凝在远处,面色也不由骤变:“落木滚石——皇阿玛小心!”

四周实在太过嘈杂,康熙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只能看见他被水冲得摇摇晃晃。侧身下了水想将他拉上来,却忽然听得身后剧震,竟是一块近丈的巨石被水流裹挟着,狠狠砸在了他方才所站的地方。

父子俩互相搀扶着在水里头勉强站稳,彼此眼中俱是一片惊魂未定。胤祺是唯一还能看得清楚的,扯着嗓子指挥着附近的人上了几处还算安全的高地,又用力推着始终替他挡住水流冲击的康熙:“皇阿玛,我拉着您,您快上去……”

“一块儿走,这水还冲不倒人。”康熙搂着他的肩往边上送过去,忽然听着崖壁上传来贪狼的声音。两人一起抬头,见着上头两代七星卫一块儿动手,竟是在这紧急的当口生生靠着兵器在黄土崖上凿出了个足以容人的坑洞。

康熙几乎没给胤祺半点儿反应的时间,一把抱起他便往上送了过去。胤祺心中却也清楚这不是再争谁先谁后的时候,咬着牙用力扯住了贪狼探下来的布条,正要反手再去拉康熙,面色却倏而骤变,竟是不管不顾地松了手使个千斤坠落回水里头,一把推开了仍全然未觉的康熙。

数丈见方的巨石上头仍带着刀凿斧劈的痕迹,被洪水裹挟着,以千钧之势朝着康熙原本所站的位置砸了过来。胤祺已来不及再作什么反应,本能地使出了忽雷太极里头最寻常的一招,脚下略转合身运劲,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拍在那巨石之上。

那石头少说也有数千斤沉,又落势极猛,以他的功力显然不可能拨得动,不过是借着反向的力道叫自个儿避开些罢了。刚一碰上那块巨石,胤祺便觉着双臂瞬间剧痛麻木,身子却总算顺势向右侧避开了些,好歹没叫那石头当面砸个心肺俱裂,只是右半边身子像是被火车给重重撞了一下似的,脚下一软,就被冰冷浑浊的泥浆迅速没过了头顶。

意识恍惚了一瞬,忽然被一只手臂稳稳地一把揽住,随即便被扯进了一个宽广的怀抱里头。胤祺只觉着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双臂软绵绵得抬不起来。耳边隐约传来康熙焦急得近乎嘶哑的呼唤声,胤祺努力定了定心神,冲着自家皇阿玛浅浅地一笑:“皇阿玛,儿子没事儿——儿子可是武林高手呢……”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皇阿玛带你上去……”

康熙颤着手抹去他脸上的水渍,竟分不清自个儿脸上的究竟是水是泪,只是紧紧揽着这个儿子,用力抓住了那根救命的布条。两个七星卫已经滑了下来,将他二人护送着拉扯了上去,扶到了洞中坐下,又替他们擦净了身上的水渍。

除了两只手臂疼得失了知觉,右半边儿的身子也被撞得隐隐发木之外,胤祺倒是没觉着有什么太多的不适,只是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力气像是被尽数抽干了似的,懒洋洋地靠在身后干燥的黄土上不想动弹。七星卫们分工得极为默契,一组挖土一组救人,不多时便把要紧些的人物都给扯了上来,剩下的却已实在无力搭救,只能任由他们在泥石流里头挣扎浮沉。临时被开辟出来的窑洞里*跪着一片狼狈的辅军大臣,气氛一时竟是已显出些隐隐绝望的死寂。

“都把头给朕抬起来!不就是一场水——大风大浪你们都是跟着朕过来的,现在一个个做的如丧考妣的样子,给谁哭丧呢!”

反复确认了胤祺除了双臂脱臼外仿佛没什么别的大伤,康熙终于略略松了口气,冲着那些个大臣厉声呵斥了一句——这时候是绝不能叫军心就这么垮下去的,水总会退,军队也仍然能重新集结,可若是军心垮了,这一次的仗只怕也就没必要再去打了。

连着斥骂了几句,才总算是把这几个大臣给骂得清醒了些。下头是有出口的,这工夫的水势已渐渐消退了,只见着满眼的巨石断木一片狼藉。佟国维跟达尔沙咬着牙下去集结剩下的残伍,其余的几个大臣也倏而醒悟,各自叩头请了罪,下去忙着收拾残局去了。康熙望着眼前的一片惨像,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转身半蹲在仿佛有些昏昏欲睡的儿子身旁:“小五儿,咱先离开这儿,等到了消停的地儿再睡……好不好?”

胤祺只觉着不知为何困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能站得起来,心口也仿佛隐隐的发慌。康熙望着这个孩子比往日更显苍白的面色,忍不住担忧地微蹙了眉,小心地将他抱了起来。

都已是十五岁的大小伙子了,仍这么像孩子一样抱着显然已有些吃力,康熙却半点儿都舍不得假手他人,只是放轻了语气安抚道:“没事儿的,咱不走路——皇阿玛抱着你,你好好运功,先把气血稳住……”

剩下的人已经不多,又有七星卫随性护持,众人一路点着火把小心翼翼地摸出了谷口,竟是已近三更天时分了。

胤祺不愿叫康熙太劳累,挣扎着下了地,由贪狼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往前走。走到后头只觉着意识已有些恍惚,脚下跟踩着棉花似的直发软,若不是心中始终强撑着一口气,只怕早就倒了下去。佟国维已带人在谷外僻静处搭好了简单的帐子,随军的军医也熬了红糖姜水给众人驱寒。胤祺靠在自家皇阿玛怀里,只觉着胃里仿佛堵得厉害,胸口也烦闷欲呕,恹恹地别过头去不愿张口。康熙却也不催他,耐心地将他揽在怀里,端了碗轻声道:“小五儿听话,喝两口去去寒气,别受了凉……”

胤祺不愿叫自家皇阿玛担心,勉强咽了些,却忽然觉着一阵反胃。有些仓促地推开了康熙,艰难地侧过身去,趴在床边吐了几口,就觉着一股子热流忽然自胸腹间涌上来。一片陌生的腥甜气息自喉间弥散开来,眼前便绽开了一片刺目的殷红。

“小五!”

康熙嘶声唤了一句,下意识紧紧揽住了他,急声令军医尽速来见。胤祺却只觉着心中莫名的一片平静澄明,意识被笼罩在奇异的放松感下,恍惚地靠在康熙怀里,竟是一时只想着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睡过去。

身子被用力地拉扯摇晃着,耳旁没完没了地有人大吵大闹。胤祺只觉着烦得厉害,蹙了眉本能地往身后熟悉的怀抱里躲着,嘟囔的声音却微弱得仿佛连自个儿都听不清:“皇阿玛,我累了……”

康熙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死死盯着这个孩子口唇边不住溢出的血色。那张清秀柔和的面孔上已没了半点儿的活气儿,连唇色都是惨白的,明明还跟往常一般委屈地皱着眉跟他撒着娇,却仿佛在下一刻就会从他怀里永远消失……

“皇阿玛,冷……”

胤祺低声呢喃着,微微地朝着他怀里缩了缩,终于像是再承担不住那些纤长鸦睫的重量似的,艰难地眨了两下眼,便不堪重负地合了双眸。

康熙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那一刻凝滞了,强烈的寒意自心底源源不断地泛上来,叫他四肢百骸都如坠冰窟。怀里的孩子一口接一口地吐着殷红的鲜血,身上冰冷颓软,即便靠着他也依然止不住地往下滑。那双惯常清亮含笑的眸子已不堪重负般的合上,纤长的鸦睫投下一片浅浅的阴翳,神色却安宁得叫人心里止不住的发寒。

“小五……”

康熙紧紧搂住了怀里无声无息的孩子,哑声唤了一句,眼前竟已是一片模糊。胤祺无力垂落的腕子忽然被一只手执起,正是上一代七星卫中主医术的影七——他的神色仍如往日一般平静淡漠,眼中却已隐隐透出了些凝重来,望着康熙怀中正无声无息昏睡着的少年沉声道:“万岁爷,五阿哥怕是伤及脏腑,必得尽快救治才行……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