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器虽凶狠,却也有弊端,一是夜间时不能用,二是混战缠斗时不能用。先前吃了大亏,是因为他们都蹲在盾牌后头,拿着这洋枪按着扇面儿射击,咱们的铠甲防不住子弹,自然突不破这火力网。可若是两军纠缠在一块儿,他们还找不出那么多神枪手来——总归成败就在今夜,若是错过了这个时机,明儿只怕又要生出无尽变数。”

胤祺如今的身子已比少时强了不少,连着两日的赶路却也已有些疲倦,随手拖过把椅子在桌边坐了下来,心里头却在暗暗回忆着当年拍过的各类电视剧。这时候的火鞷枪要比冷兵器强大,却也没强大到后世那般地步,故而还算不得横行无敌于天下,他倒是还隐约能记起前世演过的一部剧里头,曾有过对付这沙俄火鞷枪的一段儿情节……

“咱们这回一共带了五千人来——二伯,您这儿还剩下多少人?”

裕亲王福全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人,性情甚至要比长相还更和善些,对着这个侄儿也没什么长辈的架子,居然就这么好脾气地任他无形中接管了指挥权:“若是还有战力的,大约三千有余……”

“足够了。过会儿我先带人过去一趟,他们既然能打咱们个措手不及,咱们也就能反手给他来上一锤子——佟将军,您看,这儿是一片高地……”

胤祺点了点头,一手撑着桌子起了身,在地图上详细讲解了一番自个儿的主意。御驾所在的主军离着这儿少说也有三日的路程,若不是他们精兵简从日夜奔袭,带的人又少,是注定不可能赶得过来的。对于噶尔丹来说,能一口吞下福全所部的中军跟先锋营显然是极强的诱惑,绝不可能甘心就这么退去,又依仗着主军不可能赶来救援,故而今夜大抵不会有异动——只要由他趁夜带人先混入对方的营帐里去,摸清楚了大营跟火药库的所在,放上两把火再趁机逃脱,再由得力的佐领率军奇袭分而吞之,最后再埋伏个三千人利用地势准备收口袋,全歼固然不能指望,扭转局面至少还是能做得到的。

“别的主意都挺好,可你跑去放火实在不妥。”佟国纲对于后头的安排没什么意见,倒是对这第一步怎么都不肯松口:“我来的时候是答应了万岁爷的,绝不能叫你遇到半分的危机,又岂能叫你去做这般凶险之事?”

“佟将军,您出来看。”

胤祺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起了身引着几人出了帐子,望着对面黑漆漆的一片营地道:“您可看得清楚对面儿的情形?”

“这黑灯瞎火的,哪里能看得清。”佟国纲不由一怔,蹙紧了眉仔细朝对面张望着,却还是只能看着一片黑咕隆咚的营帐跟几处缥缈的火把。胤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浅笑着微微颔首,又不紧不慢缓声道:“对面有五圈帐子,以中心主帐最重。布营的法子是最寻常的回字形,只有几队兵士巡逻,我只要换一身衣裳混进去,在这无月之夜,他们又岂能看得出蹊跷来?”

听着他的话,佟国纲这才隐约想起当年这一位阿哥“鬼眼”的传说来,神色不由微变:“这么说——你当真能看清楚夜里头的情形?”

“如在白昼。”胤祺点了点头,眼里便带了些清浅的笑意,“要是您实在担心我,却也好办——不如您跟我一块儿去,咱们三个放了火就赶紧跑,我保证我一定是跑得最快的。”

叫胤祺没能想到的是,他这儿不过是顺口一说,这位身先士卒作战勇猛的佟大将军居然真就无比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提议,二话不说就兴冲冲跟着他烧人家帐子去了。有着胤祺这么个有如红外夜视仪的外挂在,几人轻松地混进了那一片寂静的营帐里头,倒是害得暗中保护的七星卫却也不得不跟着潜入了进去,顺带着砍瓜切菜般处理掉了所有巡逻的卫兵。

三人一路畅通无阻,却也只当着是自个儿运气爆棚,顺利地点着了中军帐跟火药库,趁乱跨上了早已守在外头的战马扬长而去。听着里头接连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看着趁乱杀入营帐大展神威的清军,终于忍不住相视着朗声大笑。

“好——解气!我佟国纲打了一辈子的仗,今天才知道这偷鸡摸狗的行径竟也这般痛快!”

佟国纲用力拍了拍身旁少年的肩,爽快地放声大笑,却叫胤祺的神色不由尴尬,原本的笑意也止不住的僵了僵——他当然知道一个能带兵身先士卒堵子弹的一等公画风肯定耿直的很有特色!可就是再有特色,也不至于就这么直白的把自个儿刚干的事儿说得这么难听吧?堂堂皇子阿哥、御前侍卫、当朝国舅爷跑出去偷鸡摸狗,这要是传了出去,等回去了无疑是要被自家皇阿玛关禁闭的……

佟国纲倒是全然不曾发觉他的变化,依然带了些笑意,又朝着回去的路指了指:“你们两个娃娃回去歇着吧,剩下的事儿交给我们当兵的来管。这偷偷摸摸放把火你们行,真刀真枪打仗可就差点儿劲儿了。”

“……”再次受到暴击的五阿哥心痛地捂住胸口,终于决定放弃再和这些掌兵的将军打交道,扯着贪狼头也不回地上了马就往大后方走:“谁爱打仗谁打仗去吧——我往后就老老实实地守着营盘看家,再上战场我就是闲的!”

“主子您可算是想通了……”

贪狼心有余悸地抹了把汗,感觉到潜伏在四周的压迫感终于消散,总算是长长的舒了口气:“往后可别忘这么危险的地方乱跑了,皇上一共七个暗卫,派出了六个守着您。前面儿有人开道,后头有人望风,左右各两个守住侧翼的,简直叫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再来这么两回,怕是您还没什么事儿,我跟巨门先都受不了了。”

“还有这回事儿?”胤祺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诧异地朝着四周张望了一圈儿,却连半个影子都没见着,“所以——咱刚才其实是十来个人进了他们的营地?我说怎么居然绕了一圈儿都没见着卫兵呢……”

“上一代七星卫是我们七个人的师父,小时候被揍习惯了,只要他们还在附近就能感觉得到。他们的隐匿功夫都是修炼到了极致的,主子察觉不到也是正常。”

贪狼无奈地笑了笑,陪着自家主子一路回了安静的大后方,又把两匹马拉去了马厩拴好,回了帐子却见胤祺正趴在桌上研究着地图。放轻了步子走了过去,扶着他坐下缓声劝道:“主子,您这两天也累坏了。先别忙操心了,赶紧躺下歇歇吧。”

“我这两日心里头总是隐隐有些个预感,觉着皇阿玛那儿像是要出什么事儿……”

胤祺微蹙了眉低喃一句,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罢了,既然尚无定论,现在犯愁也没什么用……前头的仗还没打完,咱们在这儿睡大觉也总归不好,就再跟着熬一宿罢——估计等到天亮,也就差不多有结果了。”

战事倒是比胤祺预想的还要更加顺利,迷迷糊糊熬到了后半夜,就听见远处传来震天的嘈杂声。胤祺打了个激灵从椅子里头一跃而起,出了帐子抬眼望去,打头儿的正是佟国纲跟福全,两人的脸上尽都是一片喜色,后头跟着的军士也是人人欢喜难抑,来时的消沉之气俨然已一扫而空。

“好小子——可真是个打仗的好苗子!”

佟国纲跳下了马大步走过来,欣慰地用力拍了拍胤祺的肩,把他拍得身形不稳连着后退了几步,哭笑不得地揉着自个儿发麻的肩膀:“佟将军,麻烦下回您换一边儿拍吧……咱们可是打胜了?”

“自然胜了,大胜!”

佟国纲神采飞扬地应了一句,又冲后头挥了下手:“看见没有,领头儿的几个全给抓着了,那洋枪也缴了千把条!娘的,有几杆鸟枪就敢跟咱们装那里个儿愣,回头等红衣大炮到了,轰得他们连爹娘都认不出来!”

他说得兴奋,胤祺的神色却已渐渐凝重了下来。太过顺利的战局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倘若这一场仗是场难啃的硬仗,他倒是能放心不少,毕竟这至少能说明准格尔部的主力全都被牵制在了左翼,也能为右军和主军争取到合围的机会和时间——可依照如今的情形,只怕这主力根本就不在这一边儿,千把条火鞷枪不过是三千之数折半罢了,剩下的枪跟人都去了哪儿,那威名赫赫,叫清军吃尽了苦头的驼阵又去了哪儿?

“佟将军,领头的是什么人,有没有找到噶尔丹的踪迹?”

心中蓦地咯噔一声,胤祺一把攥住了佟国纲的腕子,语气竟带了几分隐隐的焦急。佟国纲神色微滞,茫然地摇了摇头道:“噶尔丹根本就不在,领头的是个叫什么丹佐的——总归他们说的那乌拉乌拉的话儿也听不懂……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胤祺摇了摇头,蹙紧了眉仔细思索着,又忽然转身快步回了帐子,扑在地图前凝神琢磨着可能出现的情形。三日不曾好好休息,他的精力却也隐隐熬到了极限,这样耗费心神也熬不出个什么结果来,终归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回身对着跟进帐子来的佟国纲和福全道:“伏击我左前军已是一场硬仗,先前我以为噶尔丹会亲自动手,这才急着赶来应对——可此役竟如此轻松,看来噶尔丹真正所图并不在此……”

被他一言点破,佟国纲跟福全的面色却也不由得微变,彼此对视了一眼,神色俱都凝重了下来。胤祺只觉着太阳穴隐隐得发涨,双眼酸涩的厉害,揉了揉额角在桌旁坐了,轻叹一声道:“这边声势闹得越大,说明他们越是在遮掩着什么——我竟也叫他们给骗了。噶尔丹是个极狠辣狡猾的人,说不准就会被逼得狗急跳墙,使出什么激烈的手段来。我如今也拿不准他会奔右路还是中路,可照理他们手里还有千把条火鞷枪,我实在放心不下皇阿玛……”

“我这就快马赶回去!”佟国纲向前跨了一步,语气中也带了些忐忑焦急。胤祺这几日透支的太狠,此时只觉着一阵阵的头晕目眩,一时也难以理清楚思路,微阖了双目缓声道:“二伯这儿危机已除,按理不该再有什么大事儿……可也不能大意。二伯,我们走后决不可再停留驻军,一定要加紧赶路,至乌兰布通与大军会合。倘若噶尔丹派使臣前来求和,不必听他说什么,将使臣一概斩杀,所擒俘虏如何处置我不管,但为首的必须一概斩杀,切不可手软……这是皇阿玛的意思,您听明白了吗?”

他记得很清楚,历史上就是因为福全判断清军已疲,自作主张接受了噶尔丹的求和,延误了最佳的交战时机,叫准格尔部获得了喘息休整的机会,终于逃脱清军的封锁逃之夭夭。康熙曾为此严厉斥责过福全,后又为此接连两次亲征,才终于彻底将准格尔部残余势力清剿干净——而如今的这一个噶尔丹,显然比历史上的那一个更狡猾、更残忍,只要叫他寻着一星半点儿的机会,只怕就会立刻狠狠地反咬上一口……

“臣明白了。”听了最后一句话,福全忙肃容应了一声。胤祺正要起身,心口却蓦地一缩,眼前的景象竟是在刹那间被蒙上了一片血红,叫他心神不由跟着巨震,竟是晃了晃险些栽倒。贪狼忙一把扶住了他,蹙紧了眉急声唤道:“主子!”

胤祺靠在他身上合目歇了一阵,又重新睁了眼,用力地撑直了身子:“不妨事。二伯,佟将军,等天亮了我先走一步,您带着那五千人歇上一日再走——奔袭两日接着一场苦战,再叫他们一路赶回去,是要把人给活活跑死的。”

“我派一佐人护送你回去,若是有什么变故,你们也可随机应变。”

佟国纲也是个果断的,点点头应了一声,便快步出去吩咐人准备。草原上河道复杂,马匹看不见路,天一黑再急也只能歇下——况且胤祺心里头也清楚,自个儿眼下的状态若再不缓一缓,只怕连赶路都撑不回去,只得跟着福全进了后帐准备歇息。仔细在心中过了一遍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又与福全交代了些细节,这才趁着天还未亮倒在行军床上小憩了一个时辰。

胤祺这两年年纪渐长,虽说底子差,却毕竟始终养的精心,内功也已叫他练得极精进深厚,身子总算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多病虚弱。天色刚明时便一跃而起,虽只歇了一个时辰,眸光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明锐清亮,气色也不复昨夜的虚弱倦怠:“贪狼,准备的如何了?”

“都收拾好了,马上就能走。”

贪狼快步从外头进了帐子,将手中端着的一碗泛着苦涩香气的棕褐色热汤搁在桌上,又忍不住苦了脸道:“主子,我一直觉得奇怪——您平日里都喝了那么多药了,怎么还喝这东西,就不嫌苦么?”

“嫌啊,我不是教你放糖了么……”

胤祺揉着眼睛含混着嘟囔了一句,换了衣服在桌边坐下,端起碗轻轻吹着气——这东西弄来的实在不容易,也不知是不是到了这边日日喝茶喝成了习惯,他始终没能觉着茶水有什么可提神的,就忍不住怀念起了前世的咖啡来。恰好那时候南怀仁要回比利时一趟,他就央着那位南大人给他代购,这才知道咖啡居然还没在欧洲盛行。实诚的南大人任劳任怨地给他找了整个欧洲大陆,总算是从南美商船那儿买到了些带回来,就磨了不到三斤的量。如今叫他喝得只剩下一半儿了,还得省着点儿才行。

喝过了一大碗咖啡,又吃了两块烧饼,撕扯着咽下去了一块儿风干肉。中西混搭吃饱喝足了的胤祺精神抖擞地跳了起来,接过贪狼刚浸好的帕子抹了把脸,掀开帐子快步走了出去,望着刚泛起鱼肚白的天际用力地抻了个懒腰:“走吧,赶紧回去——跟他们说一声,今儿咱们得放开了跑,若是掉了队自个儿想办法跟上,这一路等不了他们。”

熹微的晨光里头,一佐精兵已沉默着守在原地待命。少年白马银枪身形笔挺,手中提着的□□将眉眼间的那一抹柔和清润冲淡了不少,倒平添了数分耀目英气。胤祺单手提着枪,淡淡望了一眼被昨夜清军反扑得猝不及防而一片狼藉的准格尔部营地,眼中划过一抹凌厉锋芒,拍了拍流云的脖颈,稳稳地一扯手中马缰:“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