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梳女11

看见母亲落泪,女儿阿桃也伸出小手,给母亲擦泪,自己也小声啜泣起来。

“阿桃身上的衣裳都小了,婆婆就是不给钱做新的,还说小人儿家家的,不要老做衣服,浪费。可是,黄根生那混账去喝花酒,婆婆就给钱,还说不能让男人在外面没面子,他出去谈生意,难免要喝酒的。”

“你自己每日织布,自己的女儿却没布匹做新衣?阿霞,这就是你要过的日子?你往日的爽利劲儿哪儿去了?全家指望你过日子,他们该讨好你啊?我就不清楚,为什么你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顾青不是奚落,她是真的搞不懂,她的女徒弟里,手艺好的,一个月赚几两银子,婆家全家人都捧着,生怕病了、累了、厌了,不肯出去做工了。有的下工,相公还亲自来接,说是怕累着了。那些绣娘们,固然要交钱给家里,可多半也有足够的零花钱,有的自己能得一半呢。做新衣,买首饰,她们可不会犹豫。

可是阿霞呢,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呢?

“我也说过的。”阿霞抱着女儿低着头,眼泪掉在孩子脸上,“我原本也留一半体己钱的,可是自从生了女儿,婆家不喜欢,后来,婆婆还说要买妾生儿子。我就把钱给了婆婆大半……再后来,他们就借口管教孩子,有时候打骂阿桃,阿桃身体不好,受不得惊吓,又是哭又是吐的,身体愈发不好了。我只得答应把赚的钱给婆婆收着,让她保管。”

“保管?”顾青不留情面地嗤笑,“保管到哪里了?都让你丈夫送进酒馆花楼了?我怎么听说,他还得病了?”

阿霞愈发难为情了,“他,确实,有段时间,好像是生病了,我跟孩子睡,也不太清楚,他那几日不舒服,却不告诉我什么毛病,也不用我伺候……”

“你和孩子睡?那你和黄根生晚上都不住一个屋?”

“他嫌孩子总生病,他娘也说,别让孩子把病气过给他。”

怪不得这夫妻俩情分越来越差,原来早就分居了。

“阿霞,这样的日子,你还要过多久?”

“我也想过自请下堂,可是,阿桃我带不走啊,她是黄家的孩子。而且,我若是一个人走了,阿桃怎么办?黄家本来就不顾她死活,我一走她就活不成了。……都怪我,没把阿桃生成个男孩,要是个儿子,我们的日子也就不难过了。我就算不跟黄根生过了,也不用担心,他家不会虐待唯一的子嗣。”

顾青质问,“你就生了儿子,难道他家就不让你辛苦劳作了?就能让你享福了?黄根生就能养你了?阿霞,你总觉得,那时候黄根生求娶你,是因为放不下和你的旧日情分。可是,现在你看看,他家贪图的是你的什么?……是你的血汗钱!旁人未必有你赚钱的本事,也不会像你这样傻!”

阿霞又开始哭泣。

顾青不客气地训斥她,“以前的阿霞,谁见了不佩服,女中豪杰一样的女子!说话也爽利,办事也干脆。无赖混混都怕你!那时候,你想买什么好吃的、好用的,眼都不眨一下!不管是游玩还是听戏,姐妹里数你会玩儿。更别说新衣,是想做就做!现在呢?你活成什么样了?你知不知道,如今自梳会里,姐妹见面,都拿你当例子,教大家坚贞呢!”

阿霞无言以对,只有哭着抱紧孩子,孩子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

“哭哭哭,你除了哭还会什么?再这样下去,你给孩子治病都治不起了!你要看她死在你面前吗?黄根生就让你那么舍不下吗?!”

“黄根生那个混账黄子,我早不稀罕他了!我是为了孩子!可是我就算想带她走,黄家也不依的!我也没办法啊!”

顾青突然觉得这一幕好熟悉,不由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觉得,你活成另外一个阿梅了?”

阿霞是知道阿梅的事情的,她想想,还真是。只不过黄根生从来没打过她,但是,他打女儿,尤其是有几次,她想藏点钱给女儿看病用的时候。

黄根生当时说什么?“一个无用的女娃子,看什么病?我这当爹的当紧用钱呢。如今有了女儿,我这正经相公倒靠后站了!知不知道,什么是夫为妻纲!”

孩子惊恐万分,当夜就吓得病了。

“阿梅是怎么解脱的?……阿贞,你能救了阿梅,也救救我吧,救救孩子!”阿霞突然眼睛里迸射出光芒,绝地求生的神采。

顾青终于等到她这句话,“阿梅那次,是因为包家欠了岳父家的钱,黄家并没有。你要是真敢,我帮你逃了吧,带着孩子,去哪里都行。”

“逃?逃去哪里?我一个女人家,带个孩子……”

“我会帮你的,就看你想不想救孩子了。阿霞,你好好想想,在那个家里,孩子还有活路吗?……先把孩子病治好,我帮你安排离开。不然路上,孩子身体受不了。我再借你5两银子,给孩子看病。”

“好!”阿霞是那种一旦下了决心,就孤注一掷的人。她整个人因为升起了希望而活过来了,又有了精气神了。阿霞看看熟睡的孩子,满目都是慈爱。让顾青都想起自己在某个世界,曾经生下并养育大的孩子。

阿霞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她拿出跟阿贞借的2两银子给母亲,说要在娘家给女儿养病。娘家人本来因为阿霞这几年不怎么回娘家恼怒,但是听了阿霞哭诉,才知道婆家这样苛待,她好强,没脸回家。

他们也对黄家十分不满,拿着阿霞的钱去那种地方还惹上病,早听说的时候还不相信,现在才知道,竟然都是真的。

娘家人骂阿霞不争气,好端端地被人欺负,原先的厉害劲儿都哪儿去了?阿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黄根生找上门来接人,看见阿霞在哭,岳父一家人冷着脸,他也发憷。

阿霞说了,算命的讲,这孩子跟黄家的宅子犯冲,所以才自小体弱,她一定要在娘家给孩子养好身体,若是黄家反对,宁愿自请下堂。

黄根生不是不知道阿霞的辛苦,只是阿霞变成黄脸婆,没了美貌,黄根生对她的怜惜也就没什么了。再加上花老婆的钱出去潇洒,被人奉承,滋味太好,所以也就忽略了妻子的感受。现在看见老婆忍无可忍的样子,还说出自请下堂的话来,他也觉得不能太过分了。

最后,阿霞答应会继续做工,每月给黄家交5两银子,剩下的钱给女儿看病。黄根生一想,彻底治好了也好,免得以后还要给女儿花钱瞧病,弄成个无底洞。于是,他回去了。

阿霞后来按着约定,每月辛苦做工,5两给黄家。这已经相当于一个小吏两个多月的薪水了。黄家虽不满意,但也只得如此。

大夫说出来,其实阿桃的病,最主要的不是药,而是养。以前在黄家,母女常年住在阴冷的屋子里,孩子还看人脸色,战战兢兢度日,时不时挨打挨骂,受惊吓,才让身体一直病弱的。换个环境自然会好些。

顾青也时常来看望孩子,给她买些好吃的好玩的。阿桃慢慢变得开朗了,阿霞也逐渐恢复了好气色,母女俩的日子好过多了。

阿霞的哥哥每月月末给黄家送银子过去,黄家是只要有银子,就不管那母女的,黄根生对于妻女的变化一无所知。一则是他习惯了忽视妻女,二则他也多少有些愧疚,不愿看阿霞冷脸。

顾青在阿桃养病的时间里,也联络好了阿霞的出逃之路。期间,顾青带着阿霞的一个老熟人和他的孩子去探望母女俩。

阿霞一见,就迟疑地问,“是……阿德吗?”

阿德憨厚地笑着,“是啊,这是我家小子。叫姨。”

“阿霞姨姨。”小男孩看着挺听话,眼睛还不时地看着娇弱的阿桃。

“倒是个好孩子。来,吃个点心。”

“谢谢,姨姨。”男孩很有礼貌。

“吃这个,这个香。”阿桃声音弱弱地推荐着。

“谢谢妹妹。”男孩矜持起来。

“真是个教养好的孩子,阿德哥把孩子教得好。”阿霞真心地夸赞。

阿德被夸得脸红,“哪里,皮得很,他娘难产死了,我怕后娘委屈孩子,一直没再娶。”

“阿德哥,你如今哪里发财?”

“做点小生意,跑吕宋那边。”

这时,顾青插话,“吕宋那边有不少咱们的乡亲,而且吕宋常年都暖和,气候好,大夫也说了,阿桃是寒症。虽然现在好了,但是就怕遇寒又复发,要是在吕宋那边,对阿桃的身体好。”

“我的生意如今只要在吕宋那边,以后想常年在那边经营,回来就少了。”阿德看着憨厚,但是说起生意,却是满满自信的。

阿德走了,阿霞看着顾青不说话,等着解释。

“看我干吗?”顾青喝着茶水,不急不忙地。

“这就是你说的路子?阿德我倒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只是后来做了自梳女,不与男子往来,就生疏了。他现在,抖起来了,看那做派打扮,倒像是做生意做得不错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