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夏天,正在读大二的龚子业被强行叫回家了。
“出个国两年不回家, 像什么样子!”龚凯盛在电话里愠怒地说道, “你去年暑假三个月都在美国打杂,打完杂就躺尸, 你觉得意义很大吗?”
其实龚子业很想说,在五星级酒店里当暑期工真不是打杂。但他知道,在父亲的理念里, 不用动脑子做决策的工作都是打杂, 于是也懒得解释,就在电话里跟龚凯盛吵了起来。龚凯盛差点被他气到喊出“从今以后你就不是我儿子”,他也差点对龚凯盛喊出“你这种根本不理解儿子的爸不要也罢”。
但是, 最后他们俩都败给了傅月敏的一句话:“业业, 妈妈和弟弟很想你呢,你爸爸更想你,快回来吧。”
龚子业听见电话旁的龚凯盛依然嘴硬如是说:“胡说八道, 谁想他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昨天波士顿出现枪杀案了不是吗?这还是你爸爸告诉我的,昨天半夜我们打你电话没人接,都担心得睡不着觉, 你爸爸尤其急得要命啊,半夜三点还起来跟我说你的事。”
那是因为昨天下午导师找他,问他有没有兴趣假期留在学校里当助教。他兴致勃勃地答应了,今天却被父亲这样浇冷水, 心情难免不好。但他跟龚凯盛脾气像, 也懒得解释, 只是气鼓鼓地说:“妈担心我,我信。我爸担心我,我才不信。他对我那种态度,我才不要回来受虐。”
三天后,龚子业穿着一身休闲装、拉着旅行箱出现在了家门口。
傅月敏高兴得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忙里忙外地为龚子业弄他最喜欢吃的山竹和芹菜炒肉。龚凯盛看见儿子回家,还长高了一截,态度也总算柔和了一点,拍了拍龚子业的肩:“肩膀也宽了不少嘛。样子是挺好看,就不知道有没有本事。你呢,好好读书,不要被国外的灯红酒绿干扰了。”
傅月敏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老公,你还担心你儿子的成绩?他已经在电话里跟我说啦,全A,一个A-都没有。”
“不错,不错。”龚凯盛又拍了龚子业的背一下,“我去开一瓶酒庆祝一下,你去吃东西吧。”
龚子业别别扭扭地坐下来,打开电视开始看久违的国内新闻。
十五分钟以后,家门口传来了急促而轻巧的敲门声。傅月敏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赶紧擦了擦手,一路小跑到门口打开门。然后,门前出现了一个小不点。
他穿着白色足球运动服和球鞋、深蓝色及膝足袜,两鬓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一看到母亲,他就笑了起来,露出一排缺了门牙的雪白牙齿:“妈妈妈妈,刚才我们队好厉害,4:0呢,你不知道我带球射门的时候,他们全部都……”说到这里,他看见了客厅里熟悉的侧影,倒吸一口气,双肩缩起,转过身去,轻轻缓缓地提起一只腿……
然而,足尖刚碰到地,客厅里就飘过来了恐怖的声音:“龚子途。”
“哇。”龚子途吓得浑身一颤。
傅月敏指着龚子业的方向,笑眯眯地说:“乖乖,看看那是谁?”
龚子途只能硬着头皮转过身来,但脸都白了:“哥哥……”
“过来。”龚子业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沙发。
龚子途继续缩着双肩,半垂着脑袋走到龚子业所指的地方坐下,像幼儿园乖宝宝一样挺直背脊,把双手放在膝盖上。龚子业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考完试了吗?”
龚子途吞了口唾沫,点点头。
“多少分?成绩单拿来看看。”
可能是因为管教叛逆的大儿子实在是耗尽了所有的脾气,而且小儿子比大儿子可爱多了,龚凯盛对龚子途就没有那么严厉。从龚子途放假到现在,龚子途只被爸爸过问了一次“考完了吗”,却没被问过成绩。而妈妈看到了他的成绩单,也只是一如既往笑着摸摸他的头说“途途好棒啊”。
龚子途俨然地说:“那个,哥,成绩单我好像忘在同学家里了,等过几天我找他要回来再给你看……”
傅月敏看了看大儿子,又摸摸小儿子的头:“傻儿子,怎么成绩单都能弄丢呢,记得拿回来哦。”
“去把成绩单拿出来。”龚子业一点也不吃这套,看了母亲一眼,眼中写满了“我教育我弟,老妈你少护短”。
“哥,我的成绩单真的……”龚子途眼睛快速眨了起来。他天生就有超强的面部表情管理能力,很少大哭大笑,但他有个习惯,就是一紧张就会频繁眨眼睛。
龚子业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现在拿出成绩单,不管你考多少分,我不责罚你。但你如果现在拿不出成绩单,就背成绩给我听——别说你记不住,我知道你记性好。如果撒谎,或者成绩低于95分,立刻打断你腿。”
最后那句“打断你腿”吓得龚子途又惨白着脸打了个哆嗦。
五分钟之后,龚子业拿着龚子途的成绩单,皱眉看着语文期末成绩99分上面的平时成绩“乙”、数学期末成绩上100分上的平时成绩“丙”,说:“你平时又不好好写作业?”
“我、我,期末成绩很好……”
“我才走了一年多你就皮痒了是不是?”
龚子途再也不辩解了,只是正襟危坐,默默地承受着来自兄长的谴责。
对傅月敏来说,把哥哥叫回来,等同于免费为弟弟请了班主任、家庭教师、保姆、保镖兼司机。看见兄弟俩如此和谐地相处,她觉得内心很平静,于是放心地跟龚凯盛出国了,决定暑假结束再回来——当然,这只是傅月敏视角看到的美好画面。对龚子途而言,他只觉得太可怕了。
要跟哥哥待在一起两周。一整个暑假,没有爸妈庇护的日子。让他死了吧,啊。
如果说跟老哥相处是暑假的炼狱模式,那么两周后侯曼轩演唱会的门票,则是打开了暑假天堂模式的钥匙。而在演唱会上被侯曼轩发现并对话,更是让龚子途的小身子都快飘到了七彩祥云中去。这件事让他有面子极了,还没开学就已经在同学里吹了个遍。同学们都表示非常羡慕他。
带他们去演唱会的阿姨自然也把这件事告诉了傅月敏。傅月敏高兴坏了,但同时又疑惑,为什么侯曼轩只看到了最前排萌萌的弟弟,却没看到坐在龚子途身边帅帅的哥哥呢?虽然这些年吕映秋和她联系变少了,但她还是没有忘记当年和吕映秋约定的娃娃亲。她可是全心全意想要业业把曼曼娶进家门的呢。
回国以后,她打电话约吕映秋见面吃个饭,吕映秋的态度却是极其防备的:“你想做什么?”
“现在业业快二十岁了,让他和曼曼见个面交个朋友如何呀?”傅月敏快乐地答道。
“呵呵,当初嫁人的时候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现在想起我这好姐姐啦?想见我女儿,门都没有。”之后电话里就只剩下了“嘟嘟”声。
闺蜜的脾气还是这么臭,也不知道哪年才能稍微通情达理一些。傅月敏觉得好伤心,但转念一想,觉得还是儿子不够优秀、对方看不上造成的,之后也就没再纠结这件事。
演唱会过后,龚子途只是觉得特别开心,但龚子业的心情就很复杂了。那之后他都睡不好觉,连续三个晚上都梦到了侯曼轩。
高中时他是校草,全国奥数拿过第一名,在学校里不知道有多少女生喜欢他。隔壁班班花的死党试探过他对班花是否有意,高一的漂亮学妹给他递过情书,但他对那些漂亮的皮相都没有太大兴趣。他的心思在学业和前途上,唯一产生过好感的女孩子也只有班里的学习委员。
学习委员身材瘦高,腿纤长而笔直,留着齐耳短发,眼镜遮挡不住眼角微垂的大眼睛,皮肤白嫩得毛孔都看不到。她说话总是细细软软,跟他讲话时也习惯性半低着头。她奉班主任之命教导差生反倒差点被对方揍,他还站出来替她说过话。那个差生看上去很不爽,却对他有几分惧意,于是只能更不爽地走了。之后,学习委员含着泪向他道歉,让他第一次有了想要拥抱一个女孩的冲动。
但是,龚子业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冷静的人。稍微有过短暂的冲动后,他权衡过利弊,觉得早恋影响未来,最终把学习委员处成了朋友。
到美国念书以后,他的生活更忙了,但他想,如果还有像那个学习委员一样的女孩子出现,他会交人生第一个女朋友的。然而并没有。他在美国遇到的妹子大部分都自信过头,其中有一个女孩子嚼着口香糖跟他告白的方式甚至令他有些反感。
简而言之,龚子业活了快二十年,喜欢过一个女生,却从来没有因为哪个女生心神不宁过。直到遇到侯曼轩,他才知道,他不是不喜欢漂亮的女生,而是那些对他示好的女生没有漂亮到让他可以忽略她们内涵的程度。
她天使般的微笑是对可爱的弟弟露出来的,而不是对着他。她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次。可是,他忘不掉她了。
开学返校后,有一次他和班里的男生讨论到了喜欢的女生或女朋友,他又一次想到了侯曼轩,若无其事地问他们,如果喜欢上的女孩子是明星怎么办,应不应该追。男生们问他喜欢哪个明星。他把手机上侯曼轩的照片翻出来给他们看,说这是华语女歌手里最火的一个。他们都一致觉得侯曼轩非常正,但话题终结在一个黑人男孩耸肩说的话上:“哦宝贝儿,我觉得布兰妮也很美。你追到这个女明星以后,记得让她帮我问问布兰妮想不想嫁给我。”说完和旁边的白人男孩击掌,大家一起爆笑起来。
这时,一个女孩子淡漠的声音打断了他们:“够了吧。女明星也是女人,谁说喜欢女明星就不行了?龚子业,我站在你这边。”
说话的人叫姜菱,美籍华人,成绩总是只比他低一点点。不管他考多少分,她都紧咬着他不放,被公认是班里最聪明的两个亚洲学霸。所以他们俩既是朋友,又是对手。平时她对他多多少少有点敌意,他都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为他说话。不仅如此,事后她还说:“我也喜欢侯曼轩,要真有机会认识她,为什么不追?你爸不是东万老总吗,你不是没有机会认识她的,上啊。”
龚子业顿时觉得有了自信。但他也很清醒,知道自己如果以一个粉丝的身份出现在侯曼轩面前,像索要签名一样索要她的好感,那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事。一个男人要追到优秀的女人,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让自己也变得优秀。所以,他做好了长期规划,首先要完成的事就是把学业搞好。
在有和侯曼轩平起平坐的实力之前,他决定再也不去看她任何一场演唱会。
大学四年一晃而过,龚子业和那些觉得虚度光阴的同学没有一点共鸣。他一点也没有丢父母的脸,成绩也配得上东万大公子的身份。他在华尔街工作了三年,期间却从母亲那听说了一个让他有些意外的消息:龚子途说长大以后想当明星,已经和演艺公司签约成为练习生,开始进行了秘密培训。
“我弟要当明星?”龚子业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次,“他还是初中生啊,不读书了?”
“你爸反对过了,没有用,弟弟他这回态度很坚决。书当然要读,课余时间去,不影响学业就好。”
“为什么?因为追星?”
“好像是受偶像影响很深呢。”傅月敏叹了一口气,但一点也听不出有遗憾的意味,“我们仔细想了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东万有你了,你弟弟喜欢当明星就让他去吧。他这性格和长相当明星也不错。”
“这小孩太不像话了。”
龚子业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继续专心地忙自己的事。这一回他是真的两年没有回家了,对龚子途最后的印象还是那个不到一米五的小鬼头。所以,当他再次回国看见弟弟的时候,直接惊讶得差点没说出话。
也就两年多时间,龚子途已经长到了一米七四,不论是面容还是身材,都已经有了很清晰的美少年轮廓。就是说话的声音……
“你还是别说话了。我听着难受。”龚子业掏了掏耳朵。
龚子途捂着胸口,放轻了声音,试图不让自己变声期的公鸭嗓干扰到他:“连老哥你也嫌弃我。”
华尔街的三年工作结束后,龚子业回国在东万就职,跟着父亲学习如何管理公司。又过了两年,他拥有了五年工作经验,重新回美国读MBA,一直忙得焦头烂额,无暇恋爱,也没过问太多弟弟的事。
终于,再次回国的龚子业刚满二十八岁,正式接管了东万集团,代替龚凯盛成为了一把手,成为了轰动一时的财富新贵。所以他觉得,是时候对自己的梦中情人出手了。
这时候侯曼轩和戚弘亦依然在交往。但他是男人,很清楚戚弘亦那点小心思。谈了超过五年还没有一点结婚的苗头,多半也就过了求婚激情期了。他平时是个正直的人,在感情方面却没有什么三观可言。大不了就是小三上位。
他和杨英赫谈妥了赫威时装周的赞助,开始周密地策划与侯曼轩的正式见面。
那一天要穿什么衣服,用什么袖口,系什么颜色的领带,开场白是什么,如何约她第一次见面,他全在脑内演练了不下五十次。这一回他势在必得。
可是,时装周开始之前的周末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龚子途回到了家里,心事重重地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连龚凯盛的叫他都完全没有听见。
弟弟虽然有很皮的一面,但性格一直很好,喜欢扮演乖宝宝,在长辈面前尤其特别乖。当他都掩饰不住情绪的时候,那多半是发生了不小的事。龚子业上楼敲了敲他卧室的门,在里面一声有气无力地“请进”响起后,推门进去。
龚子途躺在床上,用枕头压着脑袋。哪怕看不到脸,只看到宽肩长腿,龚子业也再一次意识到弟弟长大了。
“喂,你怎么了?”龚子业往他半吊在床沿的腿上踹了一脚。
“我不想说话。”枕头下的声音嗡嗡的,还是有气无力。
“跟我你还遮遮掩掩的?”
龚子业走上去,把枕头抽出来。龚子途身上还穿着现场表演的白色西装,抓好的凌乱发型更乱了,却遮掩不住被各种媒体大肆吹捧的美貌。
龚子途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你答应我不告诉爸妈。”
“嗯。你说。”
“今天我遇到曼轩姐姐了。”
龚子业心中一凛,但还是答得云淡风轻:“所以?”
“她不理我。”
“不理你是什么意思,不跟你讲话?”
“不是。”龚子途坐起来,双眼空空的,“她还是会跟我说话,但很客气,很冷淡。”
龚子业忽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他思索了一会儿,轻声说:“不然呢,你希望她对你如何?还记得你是她演唱会上逗过的小朋友?”
龚子途低下头,轻轻摇了摇头,也不像以前那么卖乖了,只透露出全世界都坍塌了一般的失落:“没事,哥,让我自己待一会儿,我很快就会好的。”话是这么说,这个不满十七岁的少年眼中却有一点泪光。
接下来有五秒的时间,龚子业没有说话。然后,他拍了拍龚子途的肩,笑着说:“行,我先出去了。不就是一个女明星,有必要这么放在心上么。”
像小时那样,龚子途嘴唇抿成一条缝,点了点头。他当然不知道,就这短短的五秒时间里,他哥哥的人生轨迹已经改变了。
赫威时装周那天,东万总经理代表龚子业出席了活动,龚子业本人飞到东京开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