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天保七年,禁军羽林卫新任骑都尉高长恭,上任三月有余,未折损手下一员兵士,将三十二名入宫行窃之惯贼活捉。此事一时震动朝野,高长恭声名初显。

不少朝臣纷纷上书奏请文宣皇帝,上书:高长恭初试身手,便立此奇功,乃神武皇帝,文襄皇帝显灵,高氏皇族尽俊杰,日后大齐必将盛隆祥安,天下归心。皇帝陛下慧眼识人,皇恩浩荡,知人善用,扬大齐国威,驱子民被辱之气,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英明神武万万岁!诸如此类的马屁,大臣们拍得那是一个赛过一个。

三日后的早朝,萧子莫被宣到了朝堂之上,然后周围一片山呼海啸皆是此般对二叔高洋的神机妙算表现出的五体投地之状。

萧子莫跪在中央,想着抓进天牢的三十二名飞贼尽数服毒自尽,脸上无半分喜悦之色。没想到五斗米道教教众如此决绝骁狠,不少人受了刑罚却不肯吐露只字片语,只说愿杀生成仁。阿五曾说过,五斗米道相信长生不老之术,而刘先生说天师道宣扬“长生人”之法,信天师道,即成仙,投水者为水仙,被杀死者称“尸解”,“蝉蜕”,无所谓“死”,为教献身乃是渡劫,是荣耀。这样的教徒,盛意拳拳,一心修道,根本对丢性命视若无睹。洗脑至此,萧子莫倒是对这个教派多了几分忌惮。

“长恭,这次你甫一上任,便立了大功。朕可如何嘉奖你才好?”二叔捋捋山羊胡子,脸上笑着,眼睛深处可未必如此。

高长恭行礼,恭敬道:“陛下贤明,长恭此番也是多得皇上器重,羽林卫诸将士帮扶,长恭不敢独领功勋。”

“哈哈哈,长恭侄儿礼贤下士,短短时日便将手下羽林军管理得井井有条,令行禁止,羽林卫中无人不对你心悦诚服,朕可是早就有所耳闻,长恭侄儿过谦了。当然,今日既要犒赏,朕也不能专赏自家人了。羽林军各将士擒贼均有功,每人不论品阶均加食邑八十户,长恭侄儿另加食邑两百户,如此嘉赏,侄儿可满意?”

加了食邑,就相当于涨了工资。而对于二叔只涨薪而丝毫不提官爵的举动,萧子莫早就心里有数。加不加薪水她也没那么在意,只要不要和前骑都尉一般,被飞贼之事累下牢狱,她便心满意足了。

“臣代羽林卫将士谢过陛下!”萧子莫拜谢,“皇上,臣还有一事,不知可否请皇上准允?”

“哦?何事?”

“林肖如林大人先前因为飞贼之事至今仍被押大牢,今日这帮飞贼已被我大齐禁军大挫锐气,怕再也不敢这般肆意妄为,林大人入狱半年有余,望陛下念他往日里尽心尽职,能否网开一面,允他出来与家人团聚?”

“嗯。。。。。。林肖如。。。朕记得。这便是长恭讨的赏?”

“是,长恭入羽林卫时日尚短,这三千禁军号令有度,军纪严明,可不是长恭一朝一夕便能训得出来的。前都尉林大人着实功不可没,且今日皇上大行封赏于羽林卫众军士,又岂能少了林大人呢?想必林大人在牢狱之中早就痛定思痛,今日如能得皇上隆恩宽赦,日后必将对皇上更加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萧子莫又是一拜,字字铿锵。

高洋拖着长长的龙袍,起身从龙椅上缓缓走下来。他端量着朝堂正中跪着的俊美少年郎。

“斛律明月前几日又捎人上了道奏折,说是南方驻军中有个侍郎的空缺,要朕允了他将侄儿你派往南方过去顶个缺。朕给堵回去了,让斛律将军随便找个人做这个什么侍郎就行了,长恭侄儿可知为何?”

二叔额前的垂旒晃动,萧子莫摇头。

“哈哈,我和明月将军道,长恭乃不世之材,岂可屈就于区区侍郎之职。不急不急,朕身边此刻正需像侄儿这般的俊才,落雕都督思徒心切,可不能与朕抢人呀!啊哈哈哈,杨相,你说是否?”杨愔手持笏板立于群臣之手,点头微笑。众臣皆附和笑言,直呼皇上英明。

萧子莫恭敬颔首,她已不是六年前的黄口小儿,在灵堂之上被高洋的戾气就震得动弹不得。她知二叔留她在邺城未必是存了什么惜才之心,可一味躲避,总承师傅斛律将军的庇护,倒也不是她心中所望。

“臣遵皇上旨意,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翩翩少年郎气势如虹,且目光精锐,不推脱不闪躲,直迎朝堂上方黄袍加身的那个九五帝皇。

呵。。。。。。高洋眼底划过一丝狠戾。六年前他未斩草除根,今日却有不知春风吹又生的忧虑。是他太过紧张这个庶出的长房四子,还是这个高长恭的的确确如他当年所想那般比他大哥的嫡长子高孝琬远要棘手?

“好!长恭侄儿既然为林肖如求情,那朕就允了,即刻便放了林肖如。官降二等,重回羽林卫充当兵士。”

“臣谢过陛下,谢陛下隆恩!”萧子莫重重叩首。

高洋看了眼杨愔,杨愔此刻也正瞅着那个少年。

高长恭和年少时的高澄并不相像。文襄帝年轻时候骁勇,张狂,容貌出众,天赋异禀也极为恃才傲物。可却远未有高长恭的隐忍和坚韧。。。。。

六年塞北磨砺,他活着回来了,还活得气宇轩昂。收起了一身锋芒,却浑身裹满盔胄,亲疏分明。似从容柔缓,实则绵里藏针,刚柔并济。在陛下面前不卑不亢,既不丢长房的颜面,又不失对当今皇上的君臣之礼,臣服之心。就算是皇上,在这样的高长恭面前,也着实是抓不到把柄,挑不到什么毛病。明知这朝堂,于他,也许是一个陷阱,可却早没了文襄殡天那时的畏惧和恐慌。

哎。。。。。。杨愔暗自叹服,明明不过是个十几的青涩少年郎,又久居漠北,若只懂斗狠,那也正常,可看他一身贵重儒雅气派,哪里还有半分杀气。而那绝不以软碰硬,识时务懂进退,手腕老练甚至是狡黠的作风,杨愔又不得不感慨高长恭着实有乃父之风。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文襄皇帝。。。您真是有个好儿子啊。。。

杨愔还记得那日夜深似水,那个裹着襁褓的孩子被高澄救于杀手箭羽之下,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

曾经目睹被劫持后的婴孩高高抛下于断崖,却毫发无伤。此事除了他杨愔和殡天的文襄皇帝,无第三人知晓。

他知道这个孩子非同寻常,既已站定阵营,也曾想过提醒高二郎万不可掉以轻心小瞧他只是个稚子。。。。。。可。。。他杨愔系出弘农杨氏,落魄名门仍是名门。他负高澄在先,若后又屠他最钟爱之子,实乃有违他初衷。

高澄跋扈,高洋奇才却又懂得忍辱负重,做待时机。不是他不帮文襄,实在是他少年得志,被权利蒙蔽了许久时光,太心高气傲。

真快,十五年了。。。。。。物是人非,而那孩子给他的感觉还是那么不同寻常。

无论是当日嗷嗷待哺的婴孩,还是今日立于朝堂上的少年郎,高长恭的那双眼睛,似是看尽了世间浮华,远比他这个五旬老者更阅尽千古沧桑。

当今陛下比他更会揣度人心,怕是早早就察觉了这个高家四郎的非同一般了,才会六年前便有防备甚至生出除去而永绝后患的心思吧。

想当年,皇上还不是皇上。

有一年,高家家宴之后,皇上曾这么和他说:“杨愔啊,你说一个稚子却有比你我更洞察分毫让人无所遁形的眼睛,看得我差点露出马脚,这是天人下凡亦或是鬼怪投胎?若是他在我大哥面前多言一句,我这戏,估计是得落幕了。”

那稚子便是高长恭。

他终究没有多言,于是,这出戏唱到了现在。

皇上,终究忍辱负重,夺了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的大哥的位置。

那年在灵堂,高长恭哭得最为伤悲,似乎眼泪中还有不甘和懊悔。

他为何做壁上观而不早早提醒他爹?年幼怕事?。。。。。。不,他和皇上都不这么想。

杨愔双手持着芴板立于群臣之首,整日忙于公务操劳,他比六年前苍老了不少。上了年纪的混黄的眼睛里倒映着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高长恭不可放!置于南方驻军之中,掌军权持将帅印,那无疑于放虎归山,何等凶险之境地!高长恭不可放!这是他和文宣帝高洋心照不宣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