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并不比蚂蚁强到哪里,人一个手指可以摁死一只蚂蚁,同样用一个手指扣动扳机,也可以要了一个人的命。好在,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枪声引开了鬼子的注意力,不然李阿虎真成了饺子馅,被包皮活活闷死。
只可惜,郑进财就没这么好命,满心以为参加革命就是闹闹事逞逞威风,哪曾想啥事没闹成就丢了性命。脑袋掉了,家里人都还不知道。
其他被抓的几个,吓得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心中的愤怒也跟着汹涌起来,恨不能要开手中的绳索,跟鬼子拼个你死我活。想归想,手被反绑在背后,嘴巴却长在身前,怎么也咬不到绳索,只能坐着生闷死,气完就是恐惧。
人都怕死,在气头上时,谁都可以大义赴死,冷静下来后谁都不愿意主动把脑袋借给别人。陈乐乐看出兄弟们的沮丧,自己心里也没底,但他信得过陈远方。
已经死了一个兄弟,陈远方绝对不会让第二个兄弟死去,刚才的枪声就是最好的证明。把这番推测说完之后,几个人脸色逐渐活络,闭着眼睛想象着获救后的美好生活,有老婆的回家睡老婆,没老婆的回家赶紧讨个老婆,不然哪天被鬼子杀了还不知道女人是个什么味道。
山腰的密林深处,李阿虎耷拉着脑袋,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等待父亲的责备。人命可不是玩笑,又不是玩过家家,哪里是责备就能解决的。
谁也没有说话。无边的安静把李阿虎逼到绝望的角落里,这个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考虑的泼皮,算是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真正挫折,真正意识到了由着性子来不只会害了自己更会害了别人,甚至要人的命。
“队长,你罚我吧。”
陈远方没有回答,他正在思考。所有的事情都是棋差一招,下山看情况是对,却忘记彭钦定会逃跑,派李阿虎去打探是对,却忘记他管不住自己,开枪解围是对,却忘记小野会恼羞成怒。我陈某人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就算合格,也算不上优秀。优秀的统帅,绝不会百密一疏。
林素芬已经止住了哭泣,渐渐明白眼前正在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搏斗,真刀真枪的,自己根本插不上话。这个时候,能跟陈远方交流的只有连欢和彭有才。林素芬看了看连欢,又看了看彭有才,突然会心一笑。
有才先生在村里的地位,无人能比,跟连欢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自己当初怎么会想那么多呢?真是的。女人心中的结一旦打开,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接踵而至。林素芬像个没事人一样,找了几片宽叶子兜了一些山泉水分给每个人,又去采摘了一些充饥的野果,伺候大家吃下。快乐得像只小蜜蜂。
陈远方根本无心去管林素芬的心情变化,他现在需要有人来点拨,找出一条绝处逢生的路子。
许久,没人说话。
李阿虎呆呆跪在地上,竟然打起瞌睡,整个人软趴趴倒在了地上。连欢以为李阿虎晕过去,急忙过去搀扶。扶起来才看见李阿虎嘴边挂着口水,仍在打呼噜。
“这个死阿虎,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呼呼睡大觉。人家是临危不惧,他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连欢嘟囔一句,继续陷入思考。
陈远方突然一拍大腿,笑道:“对,就是要死猪不怕开水烫,哈哈。”
连欢见陈远方脸色舒展,肯定是想到了办法,急道:“怎么?你想到法子了?”
“死猪不怕开水烫,哈哈。”陈远方像个中了大奖的赌徒,捂着肚子大笑,谁也没理会。
连欢还想追问,彭有才忍痛拉着她的袖子,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打扰他。
笑了一阵,陈远方擦去眼角的泪水,严肃坐在连欢面前,认真道:“是时候跟鬼子摊牌了。”
“啊?”连欢吓得直吐舌头,“摊牌?我们有什么牌可摊啊?无非就是我们五六个人。”
“够了,鬼子要的只是我和你两个人。”
连欢倒吸一口凉气,不知道陈远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道:“话虽如此,但是就算我们两个去了,鬼子就会放了其他人吗?就会放过全村的老百姓吗?”
“不会。”
“那不是等于白说?嗨,你就别卖关子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陈远方长长吐了口气道:“我们两个直接去找小野谈判,让他放了其他几个兄弟。”
“这?可能吗?”
“前是死,后也是死,不如豁出去放手一搏。”
“这就是你说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是。”
连欢怀疑地看着陈远方坚毅的表情,回头又看彭有才。彭有才也满脸疑惑,不知道陈远方到底想干什么。凭他对陈远方的了解,知道这个年轻人绝对不会信口雌黄,眼下也没有其他可行的办法,只能寄希望于他。就算他信不过,他身上还附着一代名臣陆秀夫的神魂,肯定能够绝处逢生。
“就按远方的意思办吧。这支队伍是他一手拉起来的,不会有谁比他更在乎大家的生死。再说,我们也没时间了。今天死的进财,明天死的可能就是乐乐,等得越久死得越多,小野鬼子现在是真的起疯了。”
“有才先生。”陈远方感激地看着彭有才,动情道,“这事能不能成,关键还得看你。”
“看我?”
“嗯。”
“陈队长请说,只要是我彭某人能做到的,万死不辞。”彭有才从陈远方眼里看到了凝重和信任,所以改口称他为陈队长。陈远方如此这般跟彭有才交代一番,说得这位教书先生心服口服,连连赞叹队长雄才大略。
陈远方客气两句,又转头对李阿虎道:“现在是危急时刻,不是你逞能耍威风的时候,打战不是再玩,懂吗?”
李阿虎急忙又跪下,磕头如捣蒜,连声赌咒:“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会了,不会了,队长你罚我吧,就算是杀了我,我也没有第二句话。”
“都是自家亲党兄弟,有什么杀不杀罚不罚的?你起来,还有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去做。”
“啊?”李阿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犯下弥天大错,队长竟然还肯信任自己,眼眶里眼泪直打转,哽咽道,“队长,你说吧,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会说第二句话。”
陈远方拍了拍李阿虎的肩膀,仔仔细细交代了具体任务,后道:“都好了啊,这次要是再有闪失,我和连欢的命,还有整支队伍的命,还有全村老百姓的命,可就都没了。”
李阿虎看了看陈远方,眼神闪过几分感动和愧疚,怔了一瞬,把左边腰间的手枪拔出来还给他,又从右边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嗖地一下,在右手背上划出一道口子,瞬间鲜血直流。
“阿虎,你干什么?”陈远方来不及阻拦,喝道。
李阿虎一字一句道:“我要是做不到,完不成任务,就自杀谢罪!”
蜕变,总需要历经痛苦。在真刀真枪的战争中,李阿虎的流氓气被磨光,不着边际的英雄梦被打碎,终于彻底回归一个男子汉的本真。这会儿,他是一个肩负重任的战士。陈远方看着眼前这个战士,突然有股强烈的感觉,这场恶战大有希望。
李二狗没有领到任务,有点失落,呆呆站在一边,脸上写满不情愿。陈远方也没忘了他,吩咐他看住李阿虎,协助他亲哥完成好任务。
安排妥当,陈远方如释重负道:“都各自去准备吧,事情明天就能见分晓。”
山雨欲来,风满楼。上天似乎也感受到一场恶战即将在两蛋村爆发,于是挥动所有乌云,集中在小村上空,模糊了白天与黑夜的间隔。阴风阵阵,冷暖气流在半空中激烈交锋,竟然下了一阵冰雹,砸得猪圈里的公猪母猪哼哼直叫,影响了交配的质量。
陈远方捡起一块冰雹放在掌心,看着晶莹剔透的物件,折射着大半生的回忆,从一无所知的孩童时代,到父亲被逼死的童年阴影,再到忍辱复仇的纠结虐心,最后到了跟鬼子你死我活的决战时刻,场场都像梦,想不出下一幕会出现什么。
一条外套静静落在他的肩膀上,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陈远方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这个人放不下犯过的错误,要不是她,事情的发展不至于这么快剑拔弩张。
只不过,这个时刻终究是要到来,她只是提前掀开了魔鬼的瓶子而已。一只单薄的手掌,在空间停留了很久,像一只蜻蜓,想停在小荷尖又怕有人来扰。
陈远方伸出手,将那只小心翼翼的手掌按在了自己肩膀上,温暖和宽容从手心传到她的手背,又从手背传到心底,勾出了深埋已久的委屈和泪水。
林素芬不敢哭出声,怕惹来陈远方的责备。自己犯过的错已经够多了,这个时候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能不影响他的心情就尽量不要影响,哪怕只是哭,也不能奢求。
陈远方心中一动,转身将林素芬搂入怀中,长长叹了一口气。林素芬像只受惊的兔子,乖乖伏在他怀里,大气也不敢出,睁大一双灵动的眼睛,竟看到了晴朗眼眶晶莹的泪。
“你怎么啦?”林素芬从怀里挣脱出来,伸手去擦陈远方眼前的泪水。
陈远方紧紧抓住林素芬的手,贴在脸上,眼泪流得更凶。
这个举动是爱?如果不是,怎么可以这样?是的,肯定是。林素芬脸色绯红,内心的感动难以言说,跟着不停掉眼泪。陈远方捧住林素芬的脸,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嘴唇深深印了上去,把内心所有的感动愧疚纠结遗憾伤感落寞和深藏已久缠绵悱恻的爱意,通过舌尖传递给了这个清澈透明的女子。林素芬从错愕中醒来,缓缓张开玉唇,接纳了扣动心门的不速之客,回应了二人之间一直以来的揣度猜测。
这一吻,长得像一生。一切都变得苍白,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用再说,吻了就是答案。
“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这是陈远方仅有的一句话。
林素芬还在情绪的起伏中徘徊,不想从爱意的沼泽里抽身,甚至把手伸进了陈远方的裤裆,做好了把自己献出去的准备。陈远方却把那只手拿开了,不是因为裤裆里的本钱太小而害羞,而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做出不负责任的事。
万一此战不成功,岂不是白白辱没了一个女人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