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随心情,一下子阴暗了。本来是正午刚过的晴朗时分,再怎么不济也得有一丝日头的光晕,这会儿却暗得像酱缸,前面山头的那块大石头都看得不清楚,好好的一个天,就要垮塌下来。要不是那一声惊雷,林素芬也许真就把三叶断肠查吃下去了。刚放到嘴边,一直有力的大手就急切地将它夺过去。
“你,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是陈远方,对,是日思夜想,连上厕所拉屎都不能片刻忘记的情郎陈远方。林素芬不敢抬头,换做平时,早就飞奔过去,管他男女有别,一把搂住再说,现在却不行,因为自己刚刚犯下弥天大错,害了八条性命,是个无法救赎的罪人,只能低头无语,任眼泪肆意横流。
陈远方气急败坏地把断肠草扔在地上,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要死要活?就不会为兄弟们想想吗?这是你闹情绪的地方吗?是吗?是吗?”
歇斯底里的嘶吼在林素芬耳边盘旋,非但没有唤醒她,反而让她觉得陈远方是来兴师问罪的,是来责怪惩罚她的,心里更加寒冷,像掉入千年寒冰窖,一颗玲珑心变成剔透的冰块,受到刺激就会破碎一地。
人之将死,就毫无畏惧。林素芬已经悲伤失望到绝点,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一切似乎与她毫无关系,心中只认一条死理,我犯错,我赎罪,以命抵命。
发觉林素芬眼神迷离,整个人像被抽了神魂,一举一动都像行尸走肉,陈远方觉得心疼,止住呵斥,伸手要去抱她。林素芬却躲过了他的拥抱,不紧不慢俯下身,把地上的断肠草叶捡起来,放在嘴边仔仔细细吹干净,慢慢张开一张樱桃小嘴,就要把叶子放进去。
这是要闹哪样?陈远方大惊失色,一把将叶子夺下,顺手给了她一个耳光。这一下,打得很重,五道血印瞬间在苍白的脸庞上浮现出来。头部的剧烈震动刺激了全部脑神经,刚才短路的线路也都接上,世界一下子明朗了,后悔悲伤无奈担忧等等情绪一齐汹涌而来。
林素芬就哭了,哭得梨花带雨,再铁石心肠的男人也不忍心苛责。陈远方没再说话,将眼前这个可怜又可气的女人扛在肩膀上,大步朝大磨山走。
到一处密林,陈远方才将她放在地上,连欢几个都围拢过来,既关切又责备。李阿虎性子直,立刻表现出割席而坐的架势,冷道:“怎么?这个时候了,还要人家去请?不知道错也就算了,还耍性子?你知不知道你会害死多少人?现在是我们八个兄弟,接下去就是全村老小。刚才有才先生说了,鬼子一生气肯定就会屠村。屠村啊,你懂吗,懂吗?”林素芬不敢抬头,也不敢顶嘴,只是哭得更凶。
陈远方喝道:“行了,别说了,事已至此,赶紧坐下来想想怎么收场。”“要不,咱们跟他们拼了,打死一个算一个。”
“不行,我们满打满算才四个人,鬼子有十几个,而且他们的武器装备比我们好,去了等于白白送死。”
“那,那怎么办?”
“硬冲不行,只能智取。”
“人都在他们的枪眼底下,怎么智取?要不是让彭钦定这只老狐狸跑了,咱们一直都在智取啊。现在倒好,你这个死也白装了,现在真死都不顶用。”
这话虽然不好听,但都点到了穴位,谁也反驳不了。历练使人成长,这话丝毫不假。李阿虎起初只是个无赖泼皮,经过这段时间真刀真枪的历练,俨然成为一个成熟世故的战士,多少还有几分小头目的气质。这倒在陈远方和连欢的意料之外,本以为烂泥扶不上墙,最多当个炮灰使使。
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李阿虎在众人的沉默中作出了一个决定:“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情况,都摸清楚了,你们好做安排。”
这虽是一句简单的话,却是行军打仗的核心要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你?”陈远方不是想表达对李阿虎的怀疑,只是惊讶于他能在这个时候如此冷静果断。
李阿虎却听出了不信任,急道:“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暴露行踪,一定能把最准确的消息带回来。”
陈远方看了看李阿虎,心中感慨,从腰间把出当时张震连长送的手枪,递给李阿虎,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话。
连欢本想阻拦,却来不及挡,便道:“此去危险万分,你一定要在暗处行事,打听清楚情况就赶紧回来,不能恋战。还有,这枪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开。”
“知道了,你们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士兵要变成将军必须有天赋,泼皮要变成战士也一样。李阿虎什么都不缺,就缺军人的严谨性和纪律性。过度的自信让他有点飘飘然,老子天下第一的情绪立马占据思想高地,加上腰间硬邦邦的手枪,简直比裤裆里的卵鸟还令人自豪。
这是要出事的节奏?
学堂里的氛围并不像想象中严肃,无非就是八个人被绑成一排,齐整地跪在操场上,几个拿枪的日本兵凶神恶煞盯着,眼睛都盯成了斗鸡眼。
风突然停住,天空乌云也散去,露出蓝灵灵的脸蛋,日头有点晃眼,把一些阴暗的所在照得透亮。这让李阿虎有点头疼,找不到个地方躲避,思来想去只能偷偷爬到一棵大树上,拿着手枪对着几个鬼子的脑袋瞄了一遍。
枪里有几颗子弹,李阿虎不知道,但是操场上站着六个鬼子是很清楚的。枪里的子弹,肯定不止六颗,不然这枪就没鸟用。只要开六枪就能把这六个鬼子结果了,到时候再冲进去,把兄弟们放了,在学堂大干一场,连回去通报消息都不用,直接立个大功回去,多好。
李阿虎乐得差点笑出声来,急忙捂住嘴,左右看了看,只有一只不识趣的麻雀看到了他的心思。“去,你个傻鸟能懂什么?”麻雀也算配合,扑棱扑棱翅膀飞上了天,顺便还拉了泡屎,落在李阿虎的眉心骨上。李阿虎气得把枪对准麻雀,准备给它点颜色看看,回头想子弹宝贵,才算作罢。
想到要大干一场,李阿虎激动得连鸟屎都忘记擦,颤抖地握紧手枪,对准了站在陈乐乐身后的小鬼子。一个鬼子一枪,一枪还不用一秒钟,也就是五六秒钟就能了结了这几个鬼子,还不用放个屁的时间。这是神枪手的速度,李阿虎以为自己是。
事实上,李阿虎也真的在不到一个屁的时间里开了六枪,除了打中地板上的泥中沙石外,操场上十多条生命全都安然无恙。六枪打完,李阿虎傻眼了。难道这些鬼子都是刀枪不入?不然老子都开枪了,他们怎么还能好端端地站着。
操场上的鬼子也傻眼了,是谁?竟然敢躲在暗处放冷枪。不得了,肯定是陈远方杀来了。小野也听到枪声,激动得从椅子上蹦起来。好啊,陈远方,你总算来了。套用一句你们中国的俗语,上天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来得好,来得好,只要你一暴露行踪,我的后备部队就能顺利从你身后包抄你,你就是传说中的饺子馅,被我包得死死,哈哈哈。
小野对中国语言的了解显然不够深入,至少他对一个冷笑话的深刻含义还不算明了。
请问,饺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答,男的。
问,为什么?
答,因为它有包皮。
小野这会儿把陈远方臆想成饺子馅,那他小野真弓自然而然就是那包皮了。不管是不是包皮,只要能抓住陈远方,就算当个卵鸟又何妨?操场上只有六个鬼子,另外八个早已悄悄埋伏在学堂四周的密林中。
李阿虎躲在树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躲在林子里看着他,他乐呵呵开了六枪,其他八个人也乐呵呵朝他这个方向集结。小野一声令下,操场上的士兵快速将陈乐乐等六人拖进教室,后从侧门快速向李阿虎的方向包抄。
李阿虎再傻也看出大事不妙,前后左右都有鬼子靠近,一下乱了方寸。看来打战真真不好玩,当时是那个夭寿忽悠我去练打枪的?要练也就练好一点,练成个神枪手,指哪儿打哪儿,啪啪啪结果了这帮天杀的。现在好了,枪子都打在地上,看来小命也得搭上了。
想到这节,李阿虎悲从中来,老婆还没娶,孩子还没生,李家血脉还没延续,光荣的使命还没完成,难道真的就要死了?
砰砰砰,又是几声枪响。
完了完了,鬼子真的开枪了,我的小命没了。阿爹啊,阿娘啊,阿公啊,阿嬷啊,我来找你们了。惭愧啊,我什么事都没干成就来了。我保证,以后肯定乖乖的,不再调戏陈高大的媳妇,不再偷摸李菊花的奶,不再偷看星权婶洗澡,不再偷拿明水婶的裤衩,我保证好好练枪,下次正确打中别人,特别是小鬼子,全都瞄准他们的卵鸟打,打一个爆一个。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阿门,耶稣基督。闭着眼睛念完一通,感觉不到身体任何一个角落传来疼痛。难道真死了?这么快就死了?不对啊。
“八格,不在这里,在那里,在那里。快,快,方向错了,别让陈远方跑了。”小鬼子的队伍一片杂乱,十几个人纷纷从密林中露出头,惊慌错乱地往另外一个方向跑。
李阿虎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自己身体的每个角落,摸了又摸,发现什么都还在,而且还好好的。呵,没死。是哪个天神哥哥施的神力,把我李阿虎从鬼门关捞回来,什么都别说了,回去一定给您烧香供奉,要什么有什么。
小野面色有点凝重,看来把陈远方想得太简单。声东击西这一招,见多了。这次却再上这个套,不应该。哼,想把我的队伍引得到处跑,像个无头苍蝇到处乱窜,最后再收渔翁之利,想得美。
收兵,立刻收兵。
小野下了紧急命令,所有队员放弃进攻,全都回到学堂退守,安静等待陈远方自投罗网。为了表示惩戒和愤怒,小野把郑进财拖到操场,二话不说,一枪毙了。
后对着树林大喊:“远方君,只要你来跟我好好谈,什么都好说,不然,我就一天杀一个,等这几个都杀完了,就一天杀两个村民。我,小野真弓,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