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耀文”这两个字,显然深深地撼动了谭家嗣!

他猛然回神,脸色从错愕转变为复杂……

吴春英已经泪流满面,她情不自禁地呼唤谭家嗣:“耀文——”

“利曜南!”谭家嗣撇开脸,突兀地打断吴春英,“我看今天这顿晚餐,你的目的就只为了让我们父女在这里听你胡言乱语!”他眨干从眼眶里流出的两滴泪,仿佛只是因为不小心,让砂子螫进眼睛。

利曜南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谭家嗣的反应。

然而利曜南的冷静,反而令谭家嗣更愤怒。“利曜南!从今天开始,我谭家嗣就此跟你中断合作关系!”

语罢,谭家嗣拂袖而出,经过吴春英身边他视若无睹、头也不回地迈开大步而去。

吴春英怔怔地瞪着谭家嗣的背影,她神色哀戚,仿佛有无尽的苦、无尽的愁压在心底,使得她惨白的脸色有如枯木死灰……

“谭董事长在机场消失的那个下午,所到之处,就是吴女士工作的医院。”利曜南打破沉默。

他低嗄、平静的音调,像在叙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件。

然而对于并未跟随父亲一道离开的智珍而言,父亲失去音讯那数小时,却是极重要的关键。她面无表情地回视利曜南,沉默无语。

“谭董从机场直接搭车到医院,并且站在医院外等候了数小时,直到吴女士下班才再度驱车,跟随其后,直至抵达吴女士的住所。”他对智珍道,“之后令尊又在吴女士家门口停留了一个多小时,才折返饭店。”

“你到底想说什么?”智珍冷淡地凝视他,清莹的眸光没有情绪。

“吴女士是欣桐的亲生母亲。然而相貌与欣桐一模一样的你,却是谭董事长的亲生女儿!因此,基于以上数重疑点,我开始合理的怀疑,令尊与吴女士之间的关系。为了这个怀疑,我安排前任红狮金控的朱董事长,也就是我的祖父,到医院做了健康检查,然而这并不仅仅是一般的健康检查,在这之前,我已经拿到欣桐当年的DNA检验报告,当时这份报告比对了纪碧霞以及吴春英两位女士,与欣桐的亲子关系概率,却独漏了祖父与欣桐的比对报告。因为在当时,无论任何人都会以为,祖父与欣桐的比对,是绝对没有必要的!所以这个遗漏,也就不会引起任何的注意。”

他平静地往下揭示。“因此,这一回祖父所做的健康检查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比对他与欣桐之间的DNA亲子关系概率。”

“原来你是故意的!”因为利曜南这番话,吴春英猛然觉“你故意安排朱老先生到我工作的医院做检查?”她激动地问。

“没错,我的确是有意的。”利曜南不否认,“因为在检验之前,我想了解这么多年过去,吴女士见到祖父后的反应,以佐证我的推断。”他几近冷血地道,“今天晚上,吴女士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也是我的安排。”

“那么,你的答案呢?”智珍毫无激动,她冷淡的眼眸始终直视他。

“答案并未让我意外,欣桐与祖父的DNA比对,证实她与祖父的亲子关系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换言之,欣桐确实是祖父唯一的儿子——朱耀文的亲生女儿,朱家真正的公主,祖父一直在寻找的嫡孙女。”

利曜南平静的声调,所宣布的结论却宛如晴天霹雳!

尽管早已知道后果,吴春英仍然重重地闭上双眼……

“只不过,让人万万料想不到的是,朱家的嫡孙并非朱耀文的妻子纪碧霞所生的女儿,”他幽冷的目光望向吴春英,“却是吴女士所生的女儿。至于这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为何会演变至此,那只有问当事人才能知道了。”

“呜!”吴春英骤然抽噎一声——

她完全崩溃了!

她没想到,自己小心翼翼藏匿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终究被识破看穿!更叫她彷徨的是,那不堪回首、羞愧内疚的往事从此见了光……

“为什么?为什么你如此费尽心机,揭发当事人极力隐瞒的往事?”智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只为了证明你没有死。”利曜南的口吻不再平淡,他热烈的目光炽热地投向她。“欣桐,只为了证实你没有死,所以,我必须找到最终极的原因,说服你承认你就是欣桐本人。”他深深地凝望她,一向平静的语调因为激动而哽咽,热切的眼神布满了火花……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寻觅你仍然活在这世间的可能。”他深切地接下道,“我曾经祈求过老天,祈求你根本没有死亡,你只是暂时离开。而你的死亡只是为了惩罚我曾经犯过的错误,因为我曾经那么深地伤害过你,伤害过一个用生命来爱我的女人。”

她沉默着。利曜南继续道:“如果是为了惩罚我,那么让我面对你的死亡,已经是这世界上最残酷的惩罚。”他深深地凝望她,过往的痛苦深切地揉进他阴闇的眼眸底。“你可知道,当我祈求老天时,我发誓愿意以我所拥有的一切,换你回来,包括我的生命。”

她怔视着他,清莹的眸子闪烁着冷热交织的波澜,静静地聆听着一个男人最深刻的忏悔……

“你错了,她不是欣桐!”

吴春英却突然开口,打破这一刻存在两人间的魔咒——

“她是智珍……她是我的另一个女儿,欣桐的孪生姐姐——智珍!”

这惊人的话语,让在场的气氛一时之间陷入僵局。

吴春英哀凄的眸子,望向那张与欣桐一模一样的容颜……

“你出生四十天后,我就没再见过你……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是被耀文抱走的女儿。你是智珍,是欣桐的孪生姐姐,智珍。”她哽咽地低喃。

吴春英的告白如同一把利刃,骤然将利曜南的希望全数斩断——

他眼中热切的火焰骤然熄灭,这一刻,利曜南全身的血液降到了冰点。

智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脸部表情戏剧化的转变。“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揭开一件秘密前,要先顾虑当事人的感受?”她淡然的眸子凝若寒星,“不然,这件不该被揭露的秘密,可能会反噬你自己。”

利曜南猛然一震!

这确是他没有料到的结局。

然而这真是他没有料到的结局吗?还是他根本在自欺欺人……

因为不愿意承认欣桐的“死亡”,所以这个理论上极可能出现的“结局”,自然而然被他排除在外,根本不列入考虑。

“很惊讶?很失望?因为事实并不如你所想象?”她笑得苍白,“我知道,你向来料事如神,这样的结果,一定让你感到很受挫吧?”她冷淡的言辞虽不是利刃,却比刀锋还伤人。

“智珍?”因为这一席话,吴春英注意到她的“女儿”。“智珍……你知道我的存在吗?”她畏怯地走上前,颤着声问智珍。

“我知道你,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了。”智珍回答,但是平板的声调几乎没有感情。

“那么,你——”

“我以父亲的决定为决定。因为我不能理解一名母亲,怎么能抛下自己的亲生孩子?又如何会将自己的亲生女儿过继给一个残忍的女人?”她没有表情地问。

吴春英愣住了。

这一席问话她难以解释,况且,这么多年来她习惯将酸苦往肚子里吞,一时间她竟然语塞,根本找不到言辞响应……

智珍忽然微笑。“不管是为了什么,总之,欣桐她已经死了。就算纪碧霞再残忍、再无情,从此再也伤害不到她了。”

短短几句话,吴春英已经泪流满脸,她的心脏狠狠地揪痛了起来!

“戏落幕了,”智珍笑着,重新转向利曜南。“如何?利先生,这出戏还精彩、还好看吗?”她冲着利曜南嫣然一笑,眸底眉梢却凝结着冷意。

话说完,她转身走出门外……利曜南蓦然抓住她的手臂——

她回目瞪住他,与他对望。

“还不死心吗?还想找欣桐的影子吗?”她的笑容很冷,一字一句地对着他道,“那么,你就是傻子。因为只有傻子,才会拿一把刀,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自己的心口割。”

利曜南僵住,握住她的五指失去掌控的力道……

她轻而易举挣脱他的掌握,转身消逝在大门外。

夜半时分,智珍回到公寓后,就一直坐在客厅里发呆。

客厅的茶几上摊着一张照片,照片里头是一名年轻女子,女子巧笑倩兮,证明她年轻时代曾有过一阵短暂的美好时光……

那是吴春英年轻时候的照片。

这是智珍一直随身携带、极为珍藏的一张照片。

就着客厅里留下的一盏小立灯,智珍怔怔地凝视着照片里的女子,忽然发现,自己与她其实非常相像。

“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呢……”她喃喃自问。

然后,她慢慢伸出手,怔怔地抚摸着照片里的女子肖像……

昏暗的灯光,渐渐折射出她眼底闪烁的水光……

直到那断线的泪珠,濡湿了她白皙的脸庞。

隔日晌午,智珍来到董事长办公室前敲门。

“进来!”办公室内传出谭家嗣浑厚的嗓音。

得到允许,智珍开门进入。“董事长,我听说您今天早上已经交代助理邀请杨总餐叙?”

谭家嗣抬头看了女儿一眼。“你来得正好!帝华的合作书在这儿,你仔细看一下。”他将一份合作文件推到智珍面前。“杨日杰开出的合作条件优渥,利益分配也合情在理,我没有不见他的理由。”

顺从父亲的意愿,智珍拿起合作文件,仔细阅读。“正如您说的,那么您见了他,难道不会答应他的合作要求?”看过文件,她提出问题。

“你猜对了!”谭家嗣咧开笑脸。“我确实很满意杨日杰的条件,也找不到否定这件合作案的理由!”

“但是合作书上所承诺的土地开发分配,对我们而言并不是绝对有利的。”

“怎么说?”谭家嗣挑起眉问。

“捷运支线所在的土地价值,会跟随周遭配合环境与新干线的运客数量,而有极大的落差。况且地方土地是否能如预料,因捷运停驳站的增设而被炒作,还有很多问号。再者,帝华与外商银库的关系,不若红狮一般稳固,未来倘若贷款部分出现问题,那么即使得标,中途停摆的损失就难以计数了!”

“我以为,你会支持我与帝华的合作,而不是论他人之长、较己之短。”

“董事长,我只是实话实说,如果您是因为利曜南找到母亲而震怒,因此执意与帝华合作——”

“我是一个商人!”谭家嗣突然从椅子里站起来,突然发起脾气,“连利曜南都知道这一点。我不会因为任何人来激我,就因此做出错误的判断!”

智珍沉默。

“如果你来找我,是为了反对而反对,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总之帝华的条件十分优渥,如果餐叙中我跟杨总谈得愉快,不排除立刻签定订约,择日举行盛大、正式的签约仪式的可能!”

听到这番话,智珍明白,父亲其实早已决定与帝华的合作案。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明白了?”谭家嗣冷冷地问。

“我知道了,董事长。”智珍轻声回答。

谭家嗣皱起眉头。“你出去吧!”

智珍却站着不动。

“还有事?”谭家嗣沉声问。

“关于,”她回目凝望父亲,面无表情地问,“关于母亲的事,您打算逃避一辈子?”

谭家嗣震了一下。

“如果您的逃避是因为爷爷,那么就更没有必要了。”智珍接下道,不因为父亲的脸色难看而退缩。

智珍这一番话,让谭家嗣怒目瞪向女儿。

“爸,您可知道,爷爷他的病情十分严重,除了肢体不自主地颤抖外,全身瘫痪的他,已经是一名植物人了。”她对着父亲,幽幽地低诉。

谭家嗣全身僵固,他怔然地呆站着、瞪着自己的女儿。

“我知道,二十多年过去,如果您能释放自己,那么以您的成就早就衣锦荣归回到台湾。所以我其实很清楚,此刻说再多也没有用。”她望向父亲,深切的眸光里,有一抹温柔的怜悯,“只是我到失乐园去见过爷爷,现在的爷爷只是一名风烛残年,病弱无助的老人。如果能够的话,我请求您也能到失乐园去见他……最重要的是,能让爷爷也见到您。”

说完话,智珍转身悄然走开。

留下谭家嗣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办公室里,深沉地咀嚼着回忆的苦汁……

离开父亲后,智珍并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她搭乘电梯直接下楼,到达一楼大厅后她走出大门,伸手招了一部出租车。

“小姐,上哪儿去?”司机问。

“往前开,我不知道地址,但我认得路。”

“好。”司机应声,车子已经发动。

智珍知道现在仍然是上班时间,她不该擅自离开公司。但昨夜她已经决定,今天无论如何……

必须见到她该见的人。

知道利曜南的企图,吴春英当然不可能再为他工作。

但她已失去医院的清洁工作,根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然而经历过昨天晚上那件事,今天一整天,吴春英在马路上盲目乱逛,完全失去找工作的心情。

直到天色快黑时,她才想到丽玲已经失业三个月一直住在家里,太太更是个从来不知“工作”为何物的人,如果自己不认真找工作,那么全家人的生活就会顿失依靠!于是她厚着脸皮,在街口打了一通公共电话回医院找老陈。

“喂?”

“陈股长!”

“阿英?这一整天你上哪儿去了?你现在人到底在哪里呀?!”老陈一听到吴春英的声音,连忙一迭声地问。

“陈股长,您在找我?”她问。

“不是我找你,是一位马先生找你!他说你今天根本没到老板的住处打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说来话长,我是想问……”吴春英鼓起勇气开口,“我想问,我还能不能回到医院工作?”

“你想回医院工作?为什么?下午那位帮你介绍新工作的马先生才刚打过电话来,他说如果你不喜欢那个工作,他会给你安排另一份更好的工作——”

“不必了!”吴春英知道,这一定是利曜南授意的,“谢谢您,陈股长,我没什么事了!”

“喂?阿英?阿英——”

吴春英用力压下通话键。

她茫然地握着电话筒,过了半天才记得挂上。

她忽然想到,陈股长是介绍她到利宅当佣妇的人,那么陈股长介绍工作给她的动机就不是那么单纯了……

医院是回不去了。她不怪耀文无情,因为就连她自己,也因为害怕面对过去那不堪的往事而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