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

程灵素站在床边,俯视着躺在床上的苏夜。她目光十分专注,显的眼睛更大更亮,又黑又深。

被她这样注视,苏夜仍无动于衷,冷冷道:“不起来。我今生今世,再也不离开这张床了。”

程灵素手里捏着一张纸,纸上写满字迹。如果仔细看,会发现这些字全部与白愁飞有关,组合在一起,凑成了一份他的人生履历。

白愁飞今年二十八岁,一生化名无数。他化名白幽梦时,在洛阳沁春园唱戏;化名白鹰扬时,在金花镖局里做镖师;化名白道今时,在市井里给别人代写书信为生;化名白金龙时,受到赫连将军府的重用;化名白高唐时,在群雄比武中夺得魁首;化名白明时,先从军为将,号称“天外神龙”,名噪一时,然后成为兵部通缉的要犯,逃的杳无踪迹;化名白一呈时,做了“长空帮”的一名副令主,又脱离帮派,不知所踪。

他离开长空帮后,曾被六分半堂着力拉拢,差一点当了第十三位分堂主。不过,排名靠后的分堂主皆能力平庸,例如周角或霍董。白愁飞心高气傲,怎会与他们为伍。

他这辈子人生经历丰富多彩,常人难以相比。奇怪的是,他有不少出人头地的可能,却都错失机会,放弃大好局面,不得不换个名字重新开始。以他从军的履历来看,他若想出将入相,本可以把“翻龙坡之役”作为基础,一步一步向上攀升,却忽然之间成为通缉犯,实在让人想不通。

苏夜赖在床上,坚持不肯起身。这张床旁边,程灵素、沈落雁、公孙大娘三人面露无奈,分三个方向站着,活像在围观动物园铁笼里的猴子。

她又说了一句,“我死也不起来。”

这时,程英带着陆无双匆匆而入。她们见她这样,面露诧异神情,却不打算问这是怎么了,因为她们之前从她口中,听说了苏梦枕与雷纯的婚约。

程灵素把那张纸递给程英。程英看完,先惊后笑,笑道:“这么说,即便是金风细雨楼,也很难在江南安插人手。”

苏夜面无表情道:“你在哪里见到白玉京的来着?”

程英道:“嘉兴。”

“那么确实如此,”苏夜说,“你与化名白玉京的白愁飞见面时,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都不知道。”

她们已听过她与他的争执,对这人即便无恶感,也有提防之心。程英看着纸上墨迹,叹道:“他真是……有才华却难以得志,我觉得他太心急了,和我相谈不久,就透露出希望到玄武湖朱雀楼一游的心思。”

苏夜道:“世上有才能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少。我对所有人都网开一面,恐怕早就死了。”

她翻了个身,从仰躺变为侧卧。床铺很柔软,也很坚实,仿佛给她提供了支撑的力量,使她觉得自己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她眸中现出朦胧的光芒,随口问道:“你们看着那张纸,看到了什么?”

陆无双笑道:“他运气不好,合该不能成名。这种倒霉蛋又不止他一个,而且他不是得到苏公子的赏识了?难道……”

程英苦笑一声,“难道他即将再一次失去机会?”

公孙大娘轻轻说:“很难说。不过,若我是他,早在赫连将军府中,或者夺得比武大会头名时,就得偿所愿了。”

程灵素有时参与讨论,有时不参与。她不作声,也没人追问她,于是只剩沈落雁。

沈落雁淡然一笑,微笑道:“他为人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用这种人的时候,一定会小心再小心。他屡次失败,屡次化名,与其说他时运不济,不如说他无力抓住任何一次机会。若非他不满别人,就是别人不满他。无论哪一种可能,都说明他难以相处,难以满足。”

她目光落在苏夜身上,犹豫一下,坚持说了下去,“落雁并非苏公子,缺乏苏公子那种睥睨一切的信心。像这种人,我没有把握可以驾驭他。”

程灵素问道:“你听完了?满意了?”

她唇边亦含着笑意,她的师妹却没有笑。苏夜合上眼睛,答道:“英妹说他心急,而他确实心急。我想他并非一出生就这么急,可一个人失败了这么多次,换了许多身份仍未拿到想要的东西,不急也要急。”

程灵素道:“我不明白他为何找上你,甚至以婚约威胁你。他不怕你闹到你师兄面前,大家都讨不了好?”

苏夜笑道:“首先,师兄不会和他计较。其次,我也不至于和小孩子似的,出了事就去找爹娘主持公道。”

陆无双娇笑一声,似是懒得站着,遂走到另一边坐下,口中道:“也许他只是憋不住了,恼羞成怒,没头没脑先将你一军再说。”

沈落雁叹了口气道:“不谈白公子了。二小姐,你到底要怎么样。莫非你真躺在这里,躺到地老天荒。”

苏夜笑道:“你们不明白。”

她不仅躺在床上,还盖了一张被子,就露出一个脑袋。然后,她继续说道:“我忽然明白了心灰意冷的滋味,好像一瞬间,什么都不重要了。天地万物离我很远很远,世界是一处,我是另外一处。因此,我只想找个温暖的地方待着,不管任何事情,不理任何人,到我回暖了为止。”

程灵素把手放在被子上,拍了她一下,说:“可你总得起来。”

苏夜愣了一会儿,笑道:“但我现在不起。”

沈落雁缓缓道:“你去仔细问问苏公子。”

苏夜笑道:“问什么?你不娶雷姑娘之后,可不可以娶一下我?说起来你们可能不相信,但我真的有自尊。”

她双眼发着光,似乎很平和镇定,只有非常熟悉她的朋友,才能看出眸光深处的痛苦。床褥依照她吩咐,不用香薰,散发着一点皂角味道。她裹在这团轻微的气味里,目光灼灼,紧盯着沈落雁。

比起有些人失恋了毁天灭地,有些报复社会,有些心理扭曲,她只是上床躺一会儿,已经很有自制能力。

事实上,沈落雁自己都不会问出那个问题。她回头一想,觉得这果然是个很糟糕的主意,不禁微微苦笑,不再多说。

公孙大娘也拍了几下,笑道:“为何像突然被打垮了,你要挟木道人时的气魄何在?你论文论武论容貌,都是当世难寻敌手,你难道比不上雷纯?”

苏夜笑道:“文不行,蔡京那种人才叫难寻敌手。”

公孙大娘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去把你师兄抢回来,总比窝在被子里伤心好。”

苏夜摇头道:“再怎么样,我不致沦落到和不懂武功的小姑娘抢东西。何况我们与六分半堂为敌,雷损无时无刻不想我死。”

公孙大娘奇道:“正因如此才要抢,如果雷损是你的朋友,你反而不好下手。”

程灵素终于帮了一次忙,在旁说:“而且那不是东西,那是你最为重视的大师兄。你们有二十多年的同门情谊,同时金风细雨楼是唯一可以信任、可以指望的江湖势力。”

苏夜叹道:“随你们说吧,总之我不去,我不去。”

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冷冷道:“我忘了告诉你们,我得去一趟玉佩中的世界。”

程英既不认同沈落雁,也不认同公孙大娘,所以只默默听着,听来听去,竟听到苏夜想离开三个月,顿时一惊,问道:“为什么?”

程灵素缓缓道:“你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

苏夜盘膝坐在那里,平静地道:“你们以为我一时冲动,那你们就错了。当然,我原先认为,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惊慌失措,我也错了。苏梦枕娶雷纯,除了给我以毁灭般的打击之外,麻烦还在后面。”

沈落雁轻声道:“你是说,他对雷姑娘的感情,将影响他对六分半堂的策略?”

苏夜道:“是的。每个人都知道,苏梦枕、雷损两人之间,没有可能讲和,要么一死一活,要么同归于尽。但只要我活着,苏梦枕就不会死,所以我可以说,雷损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卧室里鸦雀无声,只有频率不同的轻微呼吸。苏夜目光掠过每一张脸,慢条斯理地续道:“雷损死了,雷姑娘和狄飞惊也许还活着。为保险起见,我必须把他们连根拔起,不容六分半堂继续存留于世。可惜,苏梦枕既第一眼就爱上了她,肯定会阻止我,甚至看在雷姑娘的面子上,让六分半堂保留残存势力。”

她戏剧性的停顿一下,苦笑道:“这才是真正值得担心的事,而非我伤心失意。我一想这件事,一个头就变作八个大,不但觉得棘手,还根本不愿去想。人常说,目光需放远。我放远了,之后我就碰上了无法解决的问题。”

沈落雁若有所思,顺口问道:“你选择离开,就是为了把问题想清楚?”

苏夜漠然道:“当然。我现在极端不安,被妒火和失落之情煎熬着,很容易做出不可挽回的蠢事。我昨日想冲进不动飞瀑,当众杀了雷损,踩在他尸体上大喊大叫。我不能容忍这样的情绪,而只要住在金风细雨楼,看见苏梦枕,我就不可能真正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