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愁飞走了,苏夜还坐在亭子里。

她庆幸自己身处如此安静的环境,可以独自想想心事。她当然有心事,任何人都有心事。之前的惊讶渐渐平息,新生的慌乱躁动不休。如果用现实世界时间计算,她已有五年不再真正心慌了。这时她重新尝到这滋味,却不想压制它,只一动不动坐着,蹙眉思索白愁飞透露的消息。

但是,无论她怎么想,总有一道门槛迈不过去——苏梦枕与雷纯订婚,婚约直到今天尚未取消,而且,他似乎根本不想取消。

她曾劝过许多人,不要把感情看的太重,不要依情绪起伏而做事,这样一来,做出的决定通常有害无益。现在轮到她自己,她的态度亦未比人家好多少,自我安慰了许久,仍忍不住想象未来可能有的婚礼。

大概过去一个多时辰,夜空阴云渐浓,飘起了细小的雪珠。苏夜忽地站起来,走向金风细雨楼的方向。

刀南神他们来告状之后,她要听听白愁飞的说法。白愁飞向她泄密,她自然也得问问苏梦枕。

她中途遇到王小石,然后遇到杨无邪。这两人大约都知情,可以打听一下。但她一想他们知道,而自己不知道,便涌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索性刻意避开话题,一句话也不向他们透露。

苏梦枕正在象牙塔。他一向睡得很早,起得很早,忽见师妹这时来找他,并且神情非常不对,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苏夜很随意地坐到他对面,缓缓道:“我今天……在外面听到一个传闻,与你有关,所以过来问你是真是假。”

与白愁飞相比,苏梦枕的容貌委实算不上出色。但他和雷卷一样,都有着让人一见难忘的气质。人人都觉得“苏公子”这个称呼恰如其分,并不因为他的病,就减少了对他的敬重。

这时他表情不像平常那样阴冷,便露出阴冷后的雍容。他不解其意,只知她情绪起伏极为剧烈,于是先笑了笑,方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苏夜也笑了,说:“我忽然想起当年的事情。你孤身一人,回到京城你父亲身边,过后不久又执掌风雨楼,一定吃了不少苦。”

苏梦枕笑道:“其实并不太多。如果我能力不够,那就到不了今天的地位。”

他不认为苏夜特意前来同他叙旧,可惜以他的聪明才智,依然猜不出她的来意。他双眼在灯下微微闪亮,仿若两点寒火,无声地燃烧着,烧到生命耗尽为止。与此同时,他一直耐心等待,绝不开口催促,因为他发现,苏夜好像遇到了一个极其棘手的问题,而且与金风细雨楼无关,只与她有关。

苏夜盯着他,眼神一瞬不瞬,“你和雷损一直相互欣赏,把彼此当成最可怕,最喜欢,最值得尊敬的敌手。你钦佩他的气魄,他欣赏你的胸襟。”

苏梦枕道:“是。”

他习惯了她有话就说,不喜欢逶迤拖拉的风格,此时见她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连雷损都扯了进来,登时疑云丛生。

但他马上就不用怀疑了,因为苏夜叹了口气,直率地问道:“我听说,你和雷损的女儿雷纯小姐订婚了,是真的吗?”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苏梦枕不动声色地道:“是。”

“这桩婚事至今有效,你没退婚,雷损也没有,是不是?”

“是。”

苏梦枕这样坦白,反而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她自以为很了解他,至此方知,其实远远不够。譬如眼下,他神情十分沉稳,口吻十分平和,仿佛这个婚约根本与他无关。他打心里这么想,还是刻意装出的平静,她确实想不清楚。

苏夜再一次变成了雕像,从发丝到衣角,透出难得一见的僵硬。她静默了一会儿,见苏梦枕不开口,遂道:“订婚后,你们两人见过面没有。”

苏梦枕道:“见过,见过一次,那时我还很年轻,她只是十来岁的少女。”

苏夜不在意他们何时见过,只问:“那你喜欢她吗?”

“……喜欢。”

这两个字说完,苏梦枕终于肯屈尊多说几个字。忽然之间,他说了很长一段话,“我喜欢长得漂亮,心地好,能干聪明的女孩子。如果真的很聪明,那么不够漂亮也可以。只有这样的女子,我才能和她相处一生一世。”

苏夜笑道:“那么雷纯小姐,一定又聪明,又漂亮,又善良了。”

她觉得已经不必再问,她想一抬屁股就走,可她的屁股仍然粘在椅子上。她内心深处,属于宗师高手的骄傲与刨根问底的决心正在缠斗,所以她才像雕像一般,不准别人看出她的真实感受。

就算这样,她也藏不住心里的不适感。像她这种人,本来不该在这里死缠烂打。

苏梦枕竟也叹了一声,沉思一会儿,道:“她并非你想象中那样,她甚至不会武功。她一出生就带着病症,不能练武,所以她很柔弱,但也娇美可人。我见到她时,她正一边弹琴,一边唱歌,和仙乐一样好听。我一见她,就爱上了她。”

他总结似的,在最后多加了一句话,“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苏夜心想,我真应该刚才就走,我真不应该留在这里。除了慌乱,她的情绪里又加上了嫉妒与不安。她想告诉苏梦枕,她不仅会出刀杀人,她也会弹琴唱歌,而且弹得不错唱得也不错。她几乎得分出一半意志力,阻止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

就算她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又能怎样?雷纯因病不能习武,与苏梦枕同病相怜。他们两人相处之时,定然有很多话可以说。

她镇定地说:“原来如此。雷损一代枭雄,养出的女儿当然不是普通女子。”

她正要问“你何必瞒着我”,话到口边,陡然变了,“你打算娶她吗?他们说,雷老总把婚期推到明年初夏,而你并未拒绝。到了明年夏天,雷小姐就要成为你的夫人了?”

苏梦枕冷冷道:“我不会娶她,我也不能娶她。”

两人相互凝视,眼光绝不移向其他地方。苏夜看到的,是苏梦枕异常坚定、冰山火种般的眼神。苏梦枕看到的,则是一张焦灼不安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蓦然多了起来,异乎寻常的多,“我们双方的仇恨,已经到了只有鲜血才能洗清的地步了,不是我死,就是雷损死。我愿意给他和平相处的机会,但他不愿给我。即使一方投诚,另一方也不会相信。我们之间,至少得有一方彻底毁灭。”

他眼中闪着迷惘的光芒,迷惘之中又有惋惜,“你认识我已很久。难道你认为,我会娶仇敌的女儿,让手下万千兄弟都称呼她为夫人?何况,这将置雷小姐于何地?她嫁过来,以后不是看着我杀了她爹,就是她爹杀了我。我苏梦枕怎会做这种事?”

苏夜要插话,却被他打断。他冷冷问道:“是谁告诉你的?是不是六分半堂的人?你不应该听信他们。”

苏夜不再僵硬木讷,随意地往椅背一靠,笑道:“我倒想听信你,可你根本不肯说。”

苏梦枕明显愣了一愣。要让他语塞可不容易,但他的确露出一时语塞的神情,然后答道:“因为你没有必要知道。”

他这句话,并不是现下的最好选择。因此话一出口,苏夜立即笑了,“是的,我确实不必知道。换句话说,你决心要娶她,只因形势所迫,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她是你一生当中,爱上的第一个人?”

苏梦枕道:“不错,以前或者是,但现在不是,也不可能。你若担心这桩婚事有啥后患,那大可不必。我……”

苏夜笑道:“你怎样?”

苏梦枕道:“我本想等事情结束后再告诉你,你原本不应该搅进这件事。在世上所有人里,你是最不应该搅进来的一个。”

窗外雪花飘然坠落,原先是雪珠,现在变成了稍大些的雪片。不用问,到明天早上,汴梁城内外定然又是银装素裹,一派冬日特有的清冷气质。雪落在地上,对常人而言,是没有声音的。只有特别大的、羽毛一样的雪絮,才会发出极为轻微的摩擦声。

她想问你现在还爱不爱她,但又觉得何必再问。

她进京时婚约在,她杀六分半堂的人马时婚约在,她在破板门和苏梦枕并肩御敌时,婚约仍在。现实已可以回答她的问题,她为何还要问个不停?雪落无声,幻梦成空时,同样毫无声息。

苏夜霍地立起,神色已变的一如既往。她笑了笑道:“听起来,你当真不可能娶雷小姐。”

苏梦枕似乎放松了,竟也露出笑容,道:“除非发生奇迹。”

“但奇迹有时候可以发生,也许它真的会发生,”苏夜说,“我并非怀疑你的能力,只是担心你与雷损结亲后,对金风细雨楼可能出现的不利,还有,你又要怎么和你的盟友交代,比如说,五湖龙王?”

苏梦枕方才话多,这时已恢复常态,冷笑道:“难道五湖龙王会管我的婚事?”

苏夜凝视他八到十秒,忽地一笑,颔首道:“肯定不会,我只是说说而已。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