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那天,裴府一行四辆马车抵达了宣府镇。
宣府镇距离顺天府四百多里,若是快马加鞭不过五六日便可抵达,裴府四辆车皆是妇孺,行进的速度已然不快。但即便如此,这样的日日乘车也让众人都有些吃不消,徐氏被搀下车的时候,小腿肚子都在发软。
当她抬头看向这次奔赴的目的地时,也不禁傻了眼。知道这次合家离京不是为了出行游玩而是避祸,她对这偏远的庄子也无甚期许,可是眼前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真的是她即将要入住的地方吗?
庄子紧挨着一条河,此时河冰还未化开,岖凹不平的冰面上凌乱的散布着些破碎的布缕、枯败的枝桠甚至还有些秽物。一棵显然已是枯死的槐树半倒着砸在水面上,此时已经被河冰冻在河里。
一眼望去,庄子里皆是些土坯房子,赤.裸.裸的露着褐黄色的黄土坯。宣府镇位于顺天府前往蒙古的官道上,这里气候干旱,这些房子外层的土坯已经十分风干,一阵风来竟似还在掉落碎渣。
庄头显然是已经得知主人家要来这边小住,此时正领着几个人自庄子里面小跑着奔出来。虽是庄头,那穿着还不及候府中一个最下等的长工。他五十来岁,穿着件褐色的短揭,绑着腿,大冬天的居然蹬着双蒲草鞋。
及至众人面前,庄头及跟随而来的几人便跪在了徐氏等人面前,“拜见夫人和各位贵人,老奴赵良便是这庄子的庄头。前些日子罗管事曾着人前来吩咐,老奴算着日子以为要明后日夫人才能到来。这才出来的迟了些,望夫人宽恕。”
徐氏这些日子因整日乘车,此时正头昏眼花,还未及开口,便听到身后的周姨娘道:“便是我们,住这样的地方也就算了。可夫人是什么身份,那是有诰命的二品夫人。再者几位少爷小姐的,那自小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怎能住在这样腌臜的地方。有些人不知安得什么心思。”她声音不大,却正好能让众人都听在耳里。明明一脸对庄子的嫌弃,却句句都将徐氏推在前面。
曲莲垂着头,并不做声。虽然周姨娘将矛头指向了她,她却只是冷眼旁观。多做无谓,她打算近日就领着陈松离开此处,何必与一个姨娘攀扯。
庄头赵良闻声暗暗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周姨娘。见她穿着件姜黄色的素面杭绸褙子,外面披了件丁香色的白貂披风,乌压压的头发梳了个坠马髻。看着虽有二十*的年纪,但是却身段玲珑,妙目含烟。惊得赵良忙又低了头。
面对这样破烂的庄子,徐氏虽然心中也有些气闷,但也不愿顺着周姨娘。曲莲虽不如她意,却也轮不到她一个姨娘来敲打。她运了运气,这才道,“你就消停些吧,让你留在府里,你哭着喊着要跟着来。如今却又来嫌东嫌西。不若我着人送你回娘家吧,你看怎样?”
周姨娘这才撇了撇嘴不再做声。
“夫人,这庄子外面看着破旧,内处还有一个小院子倒是洁净些。”赵良本就心中忐忑,待听到面前这位贵妇人竟是位诰命夫人,那腿肚子更是一阵打转。此时他心中十分庆幸,幸亏在这之前,将庄内那处院子好好修缮了一番。
徐氏点了点头道,“如此,你就带我们前去吧。”
一行人重新上了车,跟着赵良向庄子内走去。
宣府镇这处庄子,虽然户数不多,只有五十来户,但是占地却着实不小。只可惜田非良田,便少了许多出息,庄子也显得有些荒芜。
上车后直走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才到了庄头所说的那处院子。却发现,这处院子也并非在庄子中央,而是在庄子的另一侧。田庄依山而划,这处院子正是坐落在山脚下。
曲莲下了车,一眼便看到垄下的那处院子。
此间看去,那院子倒也是粉墙灰瓦,比起庄子里的土屋何止强了百倍。曲莲感觉到走在她身边的裴玉华都送了口气。看来,若是让她们住在那种土屋子里,真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赵良走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弓着腰说道,“这是个三进的院子,早年间原是前一位主人的别院。虽多年未曾有人住过,但是老奴每月都着人打扫,此次听闻夫人前来小住,老奴便差人去镇上请了人来修缮。夫人且看看,可有不如意处。”
徐氏等人跟着走了进来,第一进的院子铺了青石板路。院子正中种着一棵一人抱的银杏,东面围墙处种着几株香椿树,而西面的围墙角竟有一株老梅,此时有些干枯的枝桠上,还能零星看到几朵粉白色的小花。
再往里走的第二进第三进院子便有些萧条,只得一个大大的空地,没有丝毫点缀。
“我跟大小姐和三少爷就住第一进的院子。”徐氏看着这院子,点头道,“如今不过在这里暂住,也没有那许多规矩,二少爷和周姨娘,钟姨娘和二小姐就住第三进的院子吧。玉林你便跟曲莲姐弟住第二进的院子。”玉林便是李姨娘的名字。
“夫人,我还是跟着您吧。我睡您的床踏就行,如今您身边只得方妈妈和夏鸢,我还是在您身边伺候吧。”听到徐氏的话,李姨娘有些担心道。她本就是徐氏的贴身丫环,倒也做熟了这些事情。
徐氏闻言点头,“也罢,方妈妈年岁大了,还是住的宽敞点,就去住第二进的院子吧。”此次,众人再无异议,便都称是。
曲莲跟在后面,领着陈松,与方妈妈一起去了第二进的院子。
方妈妈自行便去了厢房,让曲莲与陈松住那三间主屋。曲莲本就不打算在这里长留,便也没推辞。
穿过院子,及至屋前。曲莲推门走了进去,还没等打量屋内陈设,便闻到了那因久违住人而产生的霉味。屋内依墙摆了张涂黑漆的八仙桌并两把同样涂了黑漆的椅子。墙上挂了一副看不出来历的山水,因长年无人照料,纸张发黄的厉害,却仍能看得出画作者运笔潇洒,意境悠远。
厅堂左右便是宴息处,都置办着些普通的家具。虽然材质一般,却也齐全。再往里,便是卧房。曲莲让陈松住了东间,自己则住那西间。
虽然已经清扫干净,但是气味却着实不好。曲莲亲自动手,将主屋的窗户全都打开。正看见红绣带着两个护卫提着个大箱笼走了过来。
“大奶奶,这是您和松少爷的被褥,大小姐差我给送过来。”红绣走进厅堂对曲莲福了一礼道,“大小姐说,如今大家正忙着收拾,若缺了什么物什,便去跟她直说。哦,对了,炭火傍晚便会送来。”
“如此便多谢你了。”曲莲冲她笑了笑,应道。
“大奶奶可是折煞奴婢了,这原就是奴婢分内的事情。”红绣闻言嘻嘻一笑,便也没有多停留,领着两个护卫出了院子,显是十分忙碌。
曲莲打开箱笼,一股百合熏香清新的香气便散了出来。虽然放在箱笼中有些时日,但因这百合熏香球,被褥都无半点潮气。她做惯了这些事情,便立时开始忙碌起来,陈松则跟在她的身后,咧着嘴笑着看她忙忙碌碌的给他铺床叠被。
“你笑什么?”曲莲弯腰铺着褥子,一边问道。
“能跟阿姐住一起,高兴。”
曲莲手上顿了顿,直起身回头看了看他,微笑着温声道,“以后阿姐都在你身边。”
“嗯。”许是曲莲温声的话让他想起了早逝的娘亲,他眼眶一酸,扑进曲莲的怀里,闷声道,“阿姐可记住了,不许忘记了。”
“你放心。”曲莲摸着陈松的发顶,说道,“该记住的事情,阿姐一桩也不曾忘记。”
这边刚将被褥铺好,那边红绣又过来了。曲莲正待问她有什么事,却看她一脸委屈道,“大奶奶,您去帮帮小姐吧。”
曲莲看她面带忿忿之意,便温声道,“你且慢慢说。”
红绣刚才显是有些气愤,听到曲莲的话,这才深深吸了口气将那愤懑暂且压了下去。“如今咱们刚住进这院子,诸事都还未有头绪。夫人身子不爽,方妈妈得看顾三少爷,便只有大小姐安排这一大家子的事情。凡事都得一样一样来吧?偏那院里的事儿多,对这对那便没有一件是称她心、如她意的。方才我来给大奶奶送箱笼的时候,大小姐亲自带着护卫给那院送去,本是好意,却吃了一顿排揎。这真是气死人了,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身份,那等上不了台面的人也能给咱们大小姐气受!”
“如此你该去回禀夫人才是。”曲莲道,“我又能帮你什么?”
“哎呀,大奶奶。”红绣急道,“不管怎样,我家小姐可是实心实意的当您是嫂嫂的,便是为这这一点,您也得伸把手啊。况且,周姨娘毕竟是侯爷的妾室,小姐却是侯爷的女儿。可您不一样,您是世子夫人,那是名正言顺的。”
“红绣!”
正在红绣跟曲莲说话的时候,院门处传来一声轻斥。曲莲转眼望去,便看到裴玉华提着裙摆急急的走了过来。
“谁让你来这里的?还不回去!”裴玉华脸上有些红,也不看曲莲,便只是训斥红绣。
“小姐!”红绣十分委屈,立时便掉了泪,“她们、她们不过是因为大少爷不在,夫人又只顾着三少爷,才这般待你。红绣只是替你难过,你便是把这摊子扔下,谁又能说你什么?”
“好了!”听着红绣的话,裴玉华拔高了声音,“便是我受了委屈,岂又轮得到你替我抱不平。”
看着红绣跺脚跑了出去,裴玉华这才看向一直没出声的曲莲。
“大小姐若是有什么吩咐,直说便是。”曲莲看着这个今年不过十三岁的小姑娘,温温的笑了笑。
“不过是些分派的杂事,又能有什么难做的。”裴玉华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却跟她的语气不怎么相符。不过,转眼间她又提起了神,看向曲莲道,“大嫂嫂可愿帮我?”
“便是让我去那第三进的院子?”曲莲噙着笑问道。
“那自不必。”裴玉华摇头,认真道,“二哥哥在那院子里,大嫂嫂过去,不合礼。我想请大嫂嫂跟我去看看晚膳。方才夏鸢来说,靖哥儿恐是受了些寒,此时有些发热。这样一来,咱们带着出来的丫头和管事妈妈都腾不出手来,便只能累大嫂嫂拖步跟我一道去一趟。”
这三进的院子久未住人,此时也没有灶上的管事,这几日也只能在外找个厨子。只是一切都有些仓促,被先行派来的管事也不过提早到了两日。也只来得及打听这周围哪里有不错的厨子。打听好了,便滕了几个名字给了裴玉华。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走一趟便是。”曲莲闻言颔首。
二人便命护卫备了马车,向着宣府镇城里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