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除了政敌的武则天慈眉善眼,

俨然一副菩萨心肠。

她高踞于皇帝的宝座之上,

笑逐颜开地舒展着灿若桃花的老脸,

全然不知上面沾满了血迹。

杀戒

程务挺被杀不久,太后与群臣对话。

她说:朕没什么对不起天下的,你们知道吗?

群臣唯唯诺诺:是。

太后冷笑:当真知道?公卿之富贵,是朕赐予。天下之安乐,是朕养育。为什么谋反的都是王公大臣?

没人敢回答。

太后说:自己想想吧!你们当中,有受命于先帝,倔强难制如裴炎的吗?有将门之贵种,能纠合亡命之徒如徐敬业的吗?有重兵在握,战无不胜如程务挺的吗?这三个,堪称众望所归。不利于朕,朕照杀不误。如果谁更有能耐,倒是不妨试试。否则就得洗心事朕,不要弄得身败名裂。

群臣一齐顿首:唯太后之命是从。[1]

此事真伪难辨。轻狂浅薄如此,武后也许不至于。[2]

但,她干得出来。事实上,如果她需要翻脸,一定比翻书还快。不妨回忆一下,当年带兵进宫,帮她废掉皇帝李哲的都是哪些人?中书令裴炎,中书侍郎刘祎之,羽林将军程务挺。现在,裴炎和程务挺都死了,刘祎之如何?

也只比程务挺多活了两年半。

不过,这一次的罪名不是谋反,是受贿和通奸。根据帝国的反腐要求和监察制度,刘祎之必须接受调查,哪怕罪名原本是诬陷。然而当办案人员出示太后手令时,刘祎之却拒绝配合。因为按照唐代制度,公文必须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现在中书、门下两省虽然改名,规矩却没变。因此刘祎之说:未经凤阁鸾台,怎么能算正式文件?

于是,他被定为“拒捍制使”罪。

这就比妨碍公务或藐视法庭更为严重,因为宣布制令的使者(制使)代表着最高权力,岂能抗拒?难怪睿宗闻讯之后赶紧上书求情。刘祎之却一声长叹:我死定了!太后独断专行,岂容他人置喙?皇帝这是加快我的灭亡啊!

刘祎之说得不错,赐他自尽的命令果然很快下达。临刑之时,这位前宰相神色自若地沐浴更衣,然后让儿子起草表章谢主隆恩。儿子泣不成声无法握笔,刘祎之拿过纸来洋洋洒洒一挥而就,据说读过的人无不动容。

结果,有两个赞不绝口的被贬了官。[3]

本案的意义其实并不亚于裴炎被杀。因为裴炎只是武则天的同路人,刘祎之却是她的自己人。作为“北门学士”的代表人物,他可是武后一手培养和提拔起来的。刘祎之也不负厚望,甚至曾经因为一件小事而让太后感动。

案子确实不大。裴炎被杀五个月后,一个小官因为降职而到凤阁(中书省)投诉。当时的凤阁长官,正是由于审判裴炎有功而成为宰相的骞味道。为了打发这个上访的,骞味道不假思索就对那小官说:这是太后的决定。

副长官刘祎之却立即反对。他说,官员的升迁从来就是有关部门先提方案再上奏,怎么能说是太后所定?

显然,一个是推诿,一个是揽责,高下立判。

太后也大加赞赏。她说,君为元首,臣为股肱,哪有手脚出问题而归之于心脏的?刘祎之引咎于己,是忠臣!至于那个推卸责任的骞味道,当然也被贬到外地去了。[4]

呵呵,武太后并不糊涂。

刘祎之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他已经看出,太后恐怕是要自己当皇帝了;而这个太后的亲信却跟裴炎一样,是不能同意变更大唐帝国权属的。因此他悄悄对下属说:太后反正能废立皇帝,何必还要临朝称制,让天下人不得安心?

下属立即密报太后,刘祎之也只有死路一条。

剩下的事,不过设圈套和找借口。[5]

其实,武则天并不嗜杀,也不想杀人。毕竟,裴炎是她的智囊,祎之是文胆更是心腹。所以,杀裴炎,她心疼;杀祎之,她心寒。但是不杀又能如何?挂羊头卖狗肉的把戏已经演不下去,她也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还政李旦,让他去卖羊肉;要么亮出招牌,兜售狗肉包子,但会血流成河。

那就杀吧!杀一个是杀,杀一万也是。

已经无法准确统计死亡人数,但可以肯定那将是一个长长的名单。死得最多的大约是李唐皇室成员,因为他们是改朝换代的直接障碍。其实从李贤被害开始,宗室就已经人人自危。要知道,即便李贤是私生子,那也是高宗皇帝的亲骨肉啊!如果李贤都可以杀,还有谁是安全的?

事实上屠刀已经举起。最早被害的是平定扬州兵变的指挥官、高祖堂弟李神通的儿子李孝逸。时间在刘祎之被杀的半年后,罪名居然是名中有逸,逸中有兔,兔在月宫;而李孝逸以此为据,自称能当天子。这就罪该万死。但因平叛有功而减罪,流放海南岛,最后冤死在那里。[6]

如此牵强附会地进行政治迫害,终于导致了一次不成功的兵变。结果是更多的李唐宗室被杀,甚至被灭门。到武则天称帝建国前一个月,能杀的基本上已经杀完。[7]

与此同时,裴炎一案也在继续发酵。

武则天称帝一年前,宰相魏玄同被赐在家自尽,享年七十三岁。此案的直接原因是有人诬陷他出言不逊,散布“太后老了,不如还政嗣君”的言论。这当然为则天不容。再加上玄同与裴炎关系极好,时称“耐久朋”(铁哥们),太后便很自然地将他看作了裴炎的死党和余孽。

然而就连被派来监刑的官员也看出这是冤案,于是善意地劝他:老人家,随便举报一个人吧!太后的规矩,是但凡有人举报,一定亲自接见,那时就可以辩诬了。

魏玄同却说:皇太后杀,阎王爷叫,不都是死吗?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要连累一个无辜的人呢?

于是从容就死。

此案又照例牵连一大批人。他们或被杀,或被贬,或者被流放。最让人不解的是,就连当年指控裴炎有谋反嫌疑的那个家伙居然也被秘密处决,死因不详。[8]

这可真是大开杀戒。

但,世界上有敢杀的,就有不怕死的。裴炎死后,他的侄子裴伷先(伷读如宙)请求面陈。太后接见了这个年方十七的小官,劈头就问:你伯父谋反,还有什么话说?

臣不敢诉冤,不过替太后着想。裴伷先说。陛下其实是李家之妇,岂能独揽朝政,排斥宗室,滥杀忠臣?如能及早还政,尚可安享晚年;不然天下一变,只怕万劫不复!

胡白(胡说)!太后大怒。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然后下令:给我拉出去!

裴伷先却不管不顾,边走边回头:现在还来得及。

太后更怒,当廷打了他一百大板,然后永久性地发配到穷乡僻壤——今天广西省的十万大山去了。[9]

然而豁得出去的真多。前有裴伷先,后有郝象贤。郝象贤是宰相郝处俊的孙子,罪名也是谋反,被害时间在刘祎之和李孝逸之后。当时,郝家人到朝堂击鼓鸣冤,监察御史经过审理也认为证据不足。太后却对当年郝处俊反对自己摄政一直怀恨在心,郝象贤终于被绑赴刑场。

谁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郝象贤挣脱了绳索,又从路人甲手中抢过一根杠子,为自己清理出一个舞台,然后在刑场上发表演说。演说全文现在已无从知晓,但不难想象应该是通俗版的骆宾王檄文,而且一定滔滔不绝。

行刑官兵看得目瞪口呆,围观群众听得津津有味。等到大家想起这是一个死刑犯时,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包括老太后的心狠手辣、背信弃义、两面三刀和荒淫无耻。

当然,也会提到假和尚薛怀义。[10]

色戒

薛怀义来得正是时候。

原本在洛阳街头卖狗皮膏药的小混混薛怀义,是在垂拱元年(685)成为太后床上用品的。这个时间点很重要。只有弄清楚了这一年前后发生的政治事件,才不至于把武则天的这一私生活,庸俗地看成绯闻故事或色情小说。[11]

那么,垂拱元年有什么特点?

相对闲暇。

前一年是非常紧张的:正月改元(嗣圣);二月废帝(中宗),再次改元(文明),临朝称制,册封新帝(睿宗),杀废太子李贤;五月西还;八月葬夫;九月改元(光宅)并全面改制;十月杀裴炎;十一月平叛;年底杀程务挺。

改元就有三次,真要忙出一身汗来。

下一年也不轻松。第一件事情,当然是在新年伊始之际摆出还政于君的姿态。李旦是个明白人,何况还有三个哥哥作为前车之鉴,因此只是叩头,死也不肯答应。太后当然不再坚持,顺水推舟地继续大权独揽,并推进改革。

之后便是朝着既定目标挺进,开始新一轮的繁忙:建立告密制度,屠杀李唐宗室,捏造上天授权的证据,为改朝换代做组织上、思想上和舆论上的准备,不亦乐乎。

只有垂拱元年,相对风平浪静。

这就不能不让人怀疑,薛怀义进宫之后陛下的精力主要放在了哪里。但,这绝不意味着太后被迷得神魂颠倒。实际上垂拱元年的平安无事也许是有意为之,目的是要让天下臣民放松警惕,误以为她会就此止步。太后当然也乐得趁此机会享受生活,因此薛怀义的出现便可谓天道酬勤。

很难定义两人的关系,称为情人未必合适,看作性伙伴也失之简单。感情大约是有的。日子久了,当然会生情,却未必是爱情。爱的前提和要义不在纯洁,更非神圣,而在关系平等。平等才能相互欣赏,真心相爱。

但这太难。因为即便在高宗面前,武后也很强势。像她这样的女人,恐怕只有被更强势的男人征服和吞噬,才反而会心满意足,也才真正会与对方融为一体。能让她产生这种感觉的,只有李世民吧?可惜太宗皇帝没有兴趣。

作为女人,武则天其实很可怜。

因此,她只能把李治当作可以操控的夫君,把薛怀义看作爱不释手的工具。何况武后从来就没有什么“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浪漫情怀。她永远不会因为自己是女人,就不再是政治动物。再说就算平等相爱又能如何?带着薛怀义到夏威夷海滩去晒太阳吗?没这可能,也没这情趣。

那就用好这工具吧!

于是,薛怀义不但由小混混变成了大和尚,而且成为帝国最大的开发商。他在垂拱元年重修了洛阳白马寺,并亲自担任该寺住持,三四年后又主持建造了明堂。

明堂是儒家传说中的圣殿,古代圣君秉承天意颁布圣教的地方,因此隋文帝、唐太宗和唐高宗都有建造之意,天才建筑师宇文恺甚至连模型都做出来了。可惜那些饱读诗书的儒生对明堂的样式意见不一各持己见,结果议而不决,只好不了了之。武则天却敢作敢为。她干脆撇开那些腐儒,自己与北门学士一起拟出方案,然后让薛怀义监工。[12]

派一个出家人去修建儒家的明堂,这在一般人看来简直就是疯狂、荒诞和不负责任。然而真儒生吵了一百年没能干成的事,假和尚不到一年工夫就大功告成。垂拱四年(688)十二月二十七日,只在儒家经典中被反复强调却从未有人见过的圣殿,美轮美奂地巍然耸立在洛阳城。[13]

洛阳明堂共三层,下面是方的,上面是圆的,象征着天圆地方。四方形的第一层四面四色,象征着东西南北,也象征着春夏秋冬。中间层十二边形,象征着十二个月和黄道十二宫。第三层圆形,象征天;九根龙柱支撑圆顶,象征九五至尊。而且,正如伊斯坦布尔那座一度被改为清真寺,现在是博物馆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圆形穹顶上也有象征物,只不过既不是十字架,也不是新月形,而是凤凰。

没错,三米多高的镀金铁凤凰。

薛怀义却意犹未尽,又在明堂后面建造天堂。天堂高达五层,用以供奉佛像。仅仅小指头上便能站好几个人的佛像巨大无比,就像这一男一女膨胀的野心,也完全符合他们在方方面面的一贯追求。成本则不在考虑之列。大唐的国帑和民工的血汗,原本就该用来把太后打造成老佛爷。

实用主义再一次战胜了理想主义,象征女权的凤凰终于高踞于象征男权的龙之上。在儒生们一片瞠目结舌中,他们向往已久的明堂被命名为万象神宫。小混混兼假和尚薛怀义也因为十分给力,被任命为大将军,封梁国公。[14]

一将功成万骨枯,却没有多少人在意那些尸骨。

太后也开心极了。实际上现在她已经不是太后,而是圣母神皇。这个尊号是在五月份新加的,因为有人在洛河捡到一块石头,上面刻着八个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这当然是伪造。

造假人的名字,以后就会知道。[15]

可惜没有任何人出来拆穿这套把戏。相反,呈报祥瑞的绿纸书,言说天命的劝进表,雪片般地飞往宫中。其中最离谱的,是各地纷纷扬言有母鸡变性。看来,帝国今后养殖业的繁荣和臣民鸡蛋的供应,恐怕是只能靠公鸡了。[16]

敏锐的太后却立即看出风向有利,马上就扬起了“圣母神皇”的风帆。这是一个富有创意的称号:说是皇帝,她又是圣母;说是太后,她又是神皇——堪称左右逢源。

武则天不怕翻船。

然而方向也更加明确。事实上,自从离开了那该死的感业寺,武媚娘就拾级而上:昭仪、皇后、天后、太后,直至神皇。看来,没什么杀戒不可开,没什么色戒不可破,也没什么事情不可为。她的步伐绝不会停下,她的目的则一定要达到。为此,她不惜翻天覆地,她不惜劳民伤财。

结果,也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站出来泼冷水的是王求礼。这个小官素以刚直不阿而闻名朝野,奏请阉割薛怀义的就是他,这次也毫不客气。他上书说:古代的明堂,茅草参差不齐,梁柱粗细不一。如今陛下之奢华,恐怕连夏桀和殷纣都要自愧不如。[17]

神皇不予理睬。

王求礼则依然故我,神皇变成女皇以后也如此。某年三月天降大雪,宰相率群臣入宫祝贺。王求礼却说:如果三月下的是瑞雪,那么腊月里响的是不是瑞雷?告诉你们,这是天灾,这是天谴!看看现在吧,君主荒唐,臣下谄媚,戎狄乱华,民不聊生,正官少,伪官多,百姓不送贿赂就打不成官司。如果苍天有眼,请问征兆会因什么感受而来?

七十七岁的女皇立即罢朝,以示对天有不测的惊恐。[18]

这是大足元年(701)的事。从奏请阉割薛怀义算起,十五年来王求礼居然毫发无损,可真是一个奇迹。但这不等于武则天就不杀别人,更不等于她接受批评。事实上万象神宫落成后一年半,薛怀义就伙同僧法明等人制作了《大云经》注疏,宣称圣母神皇是弥勒佛出世。而且就在太后变神皇的三个月后,大批李唐宗室被杀,多数被灭门。[19]

偷情、造神、杀人同时进行,这就是圣母神皇或现世弥勒的“无量功德”。既开了杀戒又破了色戒的女爷兼佛爷春风得意,毫不在乎有多少无辜家破人亡,哭干了眼泪。

尸骨前满脸狞笑的,则是那些毫无人性的酷吏。

魔戒

酷吏其实是培养出来的。

起因却在告密。中宗皇帝被废那天,有十几个禁卫军将士聚在一起喝酒。其中一个说,早知道没有奖赏,还不如仍然尊奉庐陵王(李哲)。结果酒席未散,宪兵就到了。说这句话的人被砍头,其他人被绞死。原因很简单:他们当中某个人在席间悄悄离开酒店,从玄武门进宫密报了太后。

告密之风,由此开端。[20]

不过,告密作为制度而被建立,要到两年以后。这两年当中,武后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尤其是扬州的兵变和裴炎的逼宫,让她想起来就后怕。徐敬业那反贼,甚至将不肯同流的叔叔李思文(即徐思文)羁押起来,宣布他姓武。并非皇族的徐敬业尚且如此,货真价实的宗室又会如何?

裴炎和刘祎之也让她心惊肉跳。他俩一个是智囊,一个是文胆,却不约而同地都反对她临朝称制,更不可能赞成她改朝换代。幸亏在垂拱二年(686)建立了告密制度,否则怎么能发现刘祎之这亲信竟然是潜在的敌人呢?

那个本名冯小宝的薛怀义也是问题,太后不用多想就知道朝野上下都在说些什么。显然,形势已经容不得她温良恭俭让,甚至不能等着有人撞到枪口上来。既然通往帝位的道路只能由尸骨铺就,头顶的皇冠也只能用鲜血染成,那就干脆让所有人都服服帖帖噤若寒蝉,而无论手段如何。

未来的女皇选择了两面三刀。

两面就是一面造神一面杀人,三刀则是告密制度、酷吏集团和冤假错案。她的运气也不错,一个名叫鱼保家的人献上了自己的科技发明。鱼保家是裴炎谋反案主审官鱼承晔的儿子,该项发明则叫铜匦(读如轨,即信箱),特点是信件投进去后只有指定收件人才能取出,非常适用于告密。

铜匦很快就造了出来,也很快就收到密信,其中一封就是举报鱼保家的,罪名是为徐敬业打造兵器。结果,这个发明家不但没能保住家,反倒血祭了这该死的制度。

这可真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告密却继续受到鼓励。武则天规定,任何人都不得阻拦告密者,即便他们是樵夫和农民。所有告密者都将按照五品官的待遇送到洛阳,得到太后的亲自接见和赏赐,即便揭发不实也不反坐,所言称旨者更是立即升官发财。

于是,四方密告蜂拥而至,朝中大臣人人自危。[21]

酷吏也应运而生。

这几乎是必然的。因为告密制度的建立初衷固然在掌握敌情,更在制造冤案,而且越大越好。只有不断制造出惊天大案,才能趁机消灭公开和潜在的政敌,实现杀一儆百震慑朝野的目的。这是那些尊重法律严守程序的正派法官不可能做到的,只能在体制外另找杀手,而且人选现成。

比如索元礼。

索元礼是胡人,也是薛怀义的干爹,因为告密而蒙太后召见,很快就被赋予承办御案的权力。他的办案特点是只要抓住一个,就一定要扯出数十上百人,再小的事情也能做成大案,因此很得太后欢心,成为她的第一批政治打手。[22]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索元礼得宠后,其他一些见利忘义的家伙便纷纷效仿,共同组成了一个酷吏集团。这是一帮毫无人性的衣冠禽兽和无耻之徒,在他们那里完全没有道德底线可言。只要有利可图,就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23]

比如侯思止和王弘义。

王弘义本是地痞流氓,无恶不作。他向邻居索要瓜吃而不得,便向官府报告瓜田有白兔。官府派兵搜寻,邻居的瓜都被踩烂。他又诬告进行正常民间活动的乡民谋反,结果二百多人被杀,自己则因举报有功加入了酷吏行列。

侯思止原本是卖饼的,因诬告他人而被召见。这家伙见机会难得,竟恬不知耻地要求做监察官员。这事连太后也觉得离谱,便忍住笑说:你连字都不认识,怎么做法官?

那小人说:獬豸也不识字。

獬豸(读如谢至)是传说中的神羊,能辨曲直。无论刑事诉讼或民事诉讼,它都会用角去顶理亏的。因此古代法官的帽子就做成獬豸形,叫獬豸冠。武则天不知道这些话是事先有人教侯思止的,竟然也让他当了侍御史。

其实,太后并不在乎这些人都是什么出身,是否知书达理和懂得法律。这些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会看脸色,听从使唤,并足够卑鄙和残忍,以便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对她的反抗已徒劳无益。按照这个要求,酷吏们都已达标。比如某地方官被诬谋反,被告不服,王弘义的办法便是不由分说先一刀砍下他的脑袋,然后再替他写供词。[24]

如此办案,何求不得?

没有统计数据表明,当时的告密之风和恐怖统治到了什么程度,比如太后每年收到举报信多少封,接见举报者多少人次,其中诬陷和属实又各占什么比例。帝国不会提供这种资料,但从下页的表格中不难看出问题的关键所在。

建立告密制度至武则天称帝前重要案件一览表

年份 年号 案件 案发原因

687 垂拱三年 宰相刘祎之被赐死 下属告密

687 垂拱三年 草民杨初成谋反案 事败

687 垂拱三年 宗室李孝逸谋反案 被人诬陷

687 垂拱三年 都督冯元常案 酷吏诬陷

688 垂拱四年 郝象贤谋反案 诬告加酷吏陷害

688 垂拱四年 宗室起兵案 事败

688 垂拱四年 宰相骞味道案诬告 加酷吏陷害

689 永昌元年 宗室十二人谋反案 事败

689 永昌元年 纪王李慎案 被株连

689 永昌元年 宰相魏玄同案 酷吏诬陷

689 永昌元年 将军黑齿常之案 酷吏诬陷

690 载初元年 宰相韦方质案酷吏诬陷舒王李元名案 酷吏诬陷

690 载初元年 某地民众谋反案 地痞流氓诬告

690 载初元年 都督王安仁谋反案 酷吏谋杀

690 载初元年 李素节案 酷吏诬陷

690 载初元年 宰相裴居道案 酷吏诬陷

690 载初元年 宗室李颍等十二人案 不详

690 载初元年 殿中监裴承先案 酷吏谋杀

很清楚,这十九个案子,除刘祎之一案事出有因,李颖等宗室十二人被杀情况不明外,只有三起谋反案属实,其余十四个都是冤假错案。其中,被株连的一起,被他人诬陷的两起,诬告加酷吏陷害的两起,酷吏谋杀的两起,酷吏自己诬陷的七起。冤案与告密和酷吏的关系,不言自明。

那么,这些家伙为什么能频频得手?

刑讯逼供加威胁利诱。他们发明了一系列酷刑,甚至编纂了名叫《罗织经》的实用手册,人手一本。其基本原则有两条:只要动刑,一定让人犯生不如死;如果认罪,就确保对方不吃皮肉之苦,举报他人还可以争取免死。结果,不少人一进审讯室就编造供词,案子也雪球般越滚越大。

比如徐敬真案。

此案发生在圣母神皇自名武曌的三个月前,由于案情复杂而未列入前表。简单地说,就是徐敬业的弟弟徐敬真在逃亡途中被捕。为了活命,他诬陷了一大批朝廷大臣,包括平定扬州兵变的功臣魏元忠。这就明摆着是冤案,因此行刑之时神皇便派出使者赦免其死罪。使者害怕来不及救人,又派骑兵飞驰刑场先行传递信息,刑场上一片欢呼。

魏元忠却安坐不动。他说:虚实未知。

使者气喘吁吁赶来,对魏元忠说:大人请起!

魏元忠又说:还没宣读敕令。

使者赶紧宣读,魏元忠这才慢慢起身谢主隆恩。据正史记载,原本阴云密布的天空,这时突然艳阳高照。

事后,神皇问元忠:为什么总是有人告你的状?

魏元忠答:因为猎人总在等着鹿肉下锅。[25]

其实他只说对了小半,如果不把太后算进去的话。实际上酷吏不过猎犬,真正的猎人是武则天。她的猎物也不是魏元忠,而是帝位,那才真是逐鹿问鼎。然而她不可能像汉高祖或唐太宗那样驰骋疆场,因此没有战士只有打手,酷吏集团及其代表的特务政治也就存在和延续了十一年。[26]

然而十一年来,打破的是魔戒,放出的是心魔,这就是人性中潜在的恶。这种恶原本被天地良心和伦理道德关进了牢笼,却被武则天放了出来。那么请问,这是什么圣母神皇?这是什么弥勒出世?分明是老巫婆和女魔头!

释放了心魔的神皇却决定变成女皇,因为随着魔戒的解除,所有的障碍都被扫荡。剩下的事情,就是撕下那若隐若现半遮脸面的薄纱,以便正式换上皇帝的新衣。[27]

只不过,这要用别人的手。

革命前后

遮羞布是由一系列“请愿活动”扯下来的。

载初元年(690)九月三日,也就是薛怀义和东魏国寺僧侣宣称神皇是弥勒出世的两个月后,有九百个所谓“关中父老”到宫门请愿,奏请将国号改为大周,赐带薪休假的睿宗皇帝姓武。领头的是一个七品芝麻官,叫傅游艺。

这事可笑也可疑。帝国政府,什么时候说过民众可以聚众游行到宫门上访的?傅游艺一个河南汲县人,还是朝廷的监察官员,怎么会大老远地领来九百个陕西农民?这些人又怎么胆敢提出改换国号的要求,难道不怕掉脑袋?

当然,没有人追究。神皇也表现出空前的大度。她和蔼可亲地谢绝了民众的请愿,只是让傅游艺连升十阶,由官阶从七品上的侍御史晋升为正五品上的给事中。[28]

请愿也随之升级,人数由九百变成了六万,参加者也由无业游民变成了王公大臣、四夷酋长、和尚道士,就连睿宗皇帝也上表自请赐姓武氏。更重要的是,第三天,群臣一致声称亲眼看见凤凰从明堂飞进宫里,站在梧桐树上;紧接着又有数万只象征大周火德的朱雀飞来,聚集在朝堂。

这可真是百鸟朝凤。

天意民心如此,神皇“不好意思”再推脱,于是在七日那天宣布同意臣民请愿,并将正式接受天命的时间,定在两天之后的九月九日。此年,她正好六十六岁。

六六大顺,九九重阳,好日子!

这一天,圣母神皇来到了洛阳紫微宫的正南门。这座门是隋炀帝在大业元年(605)修建的,当时就叫则天门。炀帝当然不会想到,八十多年后会有一个女人在这里登基,而且最后就叫武则天。则天,就是以天为法则。因此,新皇帝便将这一年改元天授,意思是得到了上天的授权。至于她此时的尊号,则由圣母神皇转变而来,叫圣神皇帝。[29]

女皇帝诞生了,在祥云下,在颂歌中。

是的,没有异象,也没有杂音。就连再三上书批评酷吏和苛政的陈子昂,都写出了充满革命激情的赞美诗;就连远在湖南常德(朗州)的母鸡,也都变成了公鸡。[30]

呵呵,无量寿佛!

现在,中华史上第一位,同时也是唯一的女皇,深信她是在进行伟大的革命。没错,革命在中国古代,原本就是变革天命的意思,比如殷革夏命,周革殷命。不过,商汤和周武都只是摧枯拉朽,武周却是在旧王朝兴旺之时,硬碰硬地由女性颠覆男权,难道不更该视为革命?

当然是,而且旷古未有,开天辟地,只有武则天这样的女人才敢想象,才能完成。实际上早在称帝十个月前,她就为自己取名武曌。曌,就是日月当空,更是日月星辰都为之一空。这意思也再明白不过:如果上帝不准她革命,她就革上帝的命;如果老天不给她氛围,她就自己来创造;如果居然有人跳出来表示反对,她就让所有人都不敢开口说话。

然而现在革命已经成功,王朝便需要新气象。酷吏也再一次被派上了用场,只不过这回是要借他们的脑袋来抚平伤痕,告慰亡灵,安定人心。女皇决心让人们认识到,黑暗和恐怖仅仅属于那该死的李唐,武曌却是光明的天空。光明的天空日月高悬,岂能再容魑魅魍魉横行?

酷吏必须被杀掉。或者说,杀一些,留一些。

于是女皇登基四个月后,就有一个酷吏被杀。这家伙叫丘神勣(绩的异体字),一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废太子李贤就是死在他手上。平定李冲兵变时,更是不问青红皂白几乎杀光了当地所有人。这种东西,当然死有余辜。[31]

接着就轮到周兴。

周兴血债累累。前面提到的酷吏诬陷案,就有半数左右是他的手笔,比如郝象贤案、魏元忠案、魏玄同案。他之所以被女皇抛弃,是因为有人告发他跟丘神勣同谋。[32]

审理此案的则是来俊臣。[33]

来俊臣的狠毒举世闻名,诸如“求即死”之类的酷刑就是他的发明创造,据说《罗织经》也由他主编。此番奉旨审查周兴,更是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当时两人正在吃饭,来俊臣很诚恳地请教:人犯不肯招供,不知有什么办法?

周兴说:这太容易了!找一只大瓦罐来,用木炭在四周烧烤,再把人犯放进去,还有什么不招的。

来俊臣如法炮制,然后对周兴说:请吧!

如遭五雷轰顶的周兴魂飞魄散。最后,他被女皇法外开恩减罪流放岭南,并在途中被仇人杀死。这家伙虽然没给自己的发明申请专利,却留下了“请君入瓮”的成语。[34]

索元礼之死也异曲同工。此人刑讯逼供的办法是给人犯戴上铁帽子,再把楔子打进去,直至脑浆流出。因此,当他成为被告时,审案的人便问:要不要把铁帽子拿来?结果当然是不用。最后,此贼孤零零地死于狱中。[35]

半年后在狱中自杀的是傅游艺。他的不幸在于不小心做了一个想入非非的美梦,又不小心把这个梦得意扬扬地告诉了最亲近的人。结果被人告密,以涉嫌谋反而被关押。此时距离他带领关中父老到宫门请愿,刚好整整两年。

来俊臣则继续耀武扬威,直到周兴和索元礼死后六年半才以谋反罪而被正法。出庭作证的,有太平公主和武氏家族诸王。原因也很简单:这个酷吏竟异想天开地打算把李唐和武周两个皇室的成员都送进自己的冤狱,逼得他们联合起来把这不吐骨头的杀人恶魔送上了刑场。

这一回是公开处决。也许,他的嘴里会塞着木球。这是郝象贤被杀后就定下的规矩。来俊臣知道的秘密更多,当然更不能让他开口说话。没有挖下他的眼睛,已是开恩。

行刑之日,洛阳城万人空巷,争看这恶人的下场。那家伙的人头刚一落地,臣民们便欢呼雷动,蜂拥向前,争相抢夺撕咬他的尸体,排山倒海,势如疯狂,不可遏止。

顷刻之间,来俊臣被踏成一摊烂泥。

陛下再一次“顺应了”民情。她以正式文件的形式宣布来俊臣罪大恶极,尽管此人曾是她最得力的走狗。她也宽恕了那些帮来俊臣买官卖官的人。官员们说:乱国家之法死的只是臣一人,得罪来俊臣可是立即会灭族啊![36]

女皇默然,因为这原本就是她造的孽。没有她的姑息纵容和暗中指使,区区来俊臣岂敢如此妄为?要知道,就连一只苍蝇在榻前飞过,她都能看出是不是双眼皮。

事实上,只要看看后面这张时间表,就知道酷吏不过是酷吏兴衰及有关主要事件一览表

年份 年号 月份 事件

686 垂拱二年 三月 建立告密制度

686 垂拱二年 三月 索元礼等酷吏兴起

688 垂拱四年 五月 太后称圣母神皇

688 垂拱四年 八月 李冲兵变,大批宗室被杀

688 垂拱四年 十二月 明堂落成,号万象神宫

689 永昌元年 十一月 始用周正,改元载初,神皇自名武曌

690 载初元年 四月 酷吏群起

690 载初元年 七月 薛怀义称神皇是弥勒佛出世

690 载初元年 八月 大杀宰相、重臣和宗室

690 天授元年 九月 武周革命,改元天授

691 天授二年 一月 杀酷吏丘神勣

691 天授二年 二月 酷吏周兴死于流放途中酷吏索元礼死于狱中

692 天授三年 一月 来俊臣制造狄仁杰谋反案

693 长寿二年 一月 来俊臣诬陷皇嗣李旦未遂

694 延载元年 九月 酷吏王弘义被杀

697 神功元年 年初 来俊臣与武毅宗等人制造大冤案

武则天手中的工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冤假错案也没有在革命之后就完全消失,总是在该发生时就会发生。女皇陛下虽然不会弹钢琴,但节奏感确实很好。

不过她还是要装糊涂。来俊臣被杀三个月后,武则天问后来成为开元名相的姚崇:当年朕也曾怀疑,周兴、来俊臣他们报上来那么多谋反案,难道就没有诬陷不实的?然而派亲近大臣前去审核,又都证据确凿,供认不讳。朕的近臣亲至狱中都不能查明真相,这又为什么呢?

姚崇答:他们自身尚且难保,哪里还敢说真话?

这就是了!女皇非常满意。她说:以前的宰相总是顺着周兴他们,陷朕为淫刑之主。闻卿所言,甚合朕心。[37]

这是有意无意地曲解姚崇。她不想想,就连亲近大臣都慑于酷吏的淫威,究竟是谁之过?但她不会这么想,更不会这么说,因为她是一贯正确的。现在,她高踞于皇帝的宝座之上,慈眉善眼,宽宏大量,俨然一副菩萨心肠,似乎并没发现那笑逐颜开青春永驻的脸上沾满了血迹。

正义与天良

武则天不承认,不等于历史不知道。

实际上,如果有兴趣将前面的时间表都再看一遍,就不难发现其中规律。首先,所有案件如果有设计,那都是针对上层的,被害人不是高官便是宗室,没有基层官员,更没有一般民众。其次,酷吏的重用和冤案的制造是阶段性和间歇式的,其中垂拱二年(686)三月到载初元年(690)八月案件频发,血流成河,可谓密集区和高峰期。

那么,此前此后,有什么情况?

垂拱二年正月假装还政,载初元年九月武周革命。

很清楚,这一轮大清洗,目的就是肃反,即肃清所有反对武周革命的人。不管他们是公开的,暗藏的,疑似的或者被诬的,一律从重从快,杀了再说,甚至先斩后奏。

没错,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走一个。

这就非重用酷吏不可。同样,兔死之后,便不妨将那些走狗烹了,煲成抚慰臣民的心灵鸡汤。于是,历史进入屠宰替罪羊阶段,一年之内九个月中,连杀丘神勣、周兴、索元礼和傅游艺,感觉就像要将四年的债务一次还清。

其实不然。女皇并未杀光酷吏,来俊臣就留下了。而且他的猖獗较之前期,可谓有过之无不及,竟把魔爪伸向李唐和武周两个皇族。即便如此,女皇也迟迟不肯下手。她对这个民愤极大的家伙,似乎有着不舍之情。

那天女皇在园中骑马休闲,为她牵缰的宰相吉顼(读如需)也是被视为酷吏的打手。陛下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最近宫廷外面都有些什么事情,什么议论?

吉顼答:只奇怪来俊臣的判决书怎么还没批下来。

女皇说:俊臣毕竟有功于国。

吉顼说:国贼一个,杀之何惜![38]

女皇无言。她很清楚,重用酷吏无异于饮鸩止渴,可惜权力斗争却方兴未艾。所以她不能没有这些鹰犬,甚至还要培养长江后浪,比如吉顼,还有堂侄武懿宗。毕竟,她年事已高时日不多,接班人早就是敏感的政治问题。以武则天之聪明过人和经验丰富,当然知道酷吏不能完全没有。

但,捉弄一下龌龊的告密者,是不碍事的。

事情发生在武周革命一年多以后。以弥勒自居的女皇为了表示虔心礼佛,下令禁止屠杀牲畜和捕捞鱼虾。一个名叫张德的小官却因为喜得贵子,违禁杀羊宴请同僚。当时来俊臣之流还很猖獗,告密信便被赴宴的人送达御前。而且为了表示证据确凿,随信附上的还有一块羊肉。

张德当然想不到饭局会改变命运,第二天照例上朝。

女皇满面慈祥:朕闻爱卿生了儿子,恭喜呀!

张德出列拜谢。

女皇突然变色:羊肉从哪里来的?

张德魂飞魄散,伏地磕头如捣蒜。

女皇语气又变:朕禁杀生,但红白喜事可以例外。只不过爱卿以后请客,最好先看清楚了人。说完,将密信交给群臣传阅,所有人都恨不得朝那告密者脸上吐口水。[39]

这一耳光打得大快人心,也充分表现了女皇陛下的政治智慧。没错,她需要改善自己的形象,也需要多少改变一下社会风气。告密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更不值得提倡。王朝的长治久安是绝不能靠这种下流勾当来维持的。

但,正如战争只能靠战争来消灭,出卖也只能由出卖来遏制。这就是武则天要抛出告密者的原因。更何况,只要从政治斗争中超脱出来,她的好恶跟我们一样正常。

那些正派的大臣,就更是如此。

比如刘仁轨。

就在临朝太后武则天举起屠刀披荆斩棘时,四朝元老刘仁轨也在帮忙清场,只不过清理的是另外一种人。裴炎被捕之后,某官员从洛阳出使长安。镇守京城的刘仁轨向他问起案情,此人竟落井下石说:下官早就看出裴炎异常。

刘仁轨却不动声色。他追问道:真的看出来了?

那人说:当然。

于是刘仁轨说:仁轨有奏折,烦请即便带交太后。

这家伙兴高采烈就接受了任务。太后打开奏折,里面却只有一句话:捎信之人明知裴炎谋反而不举报。太后看完二话不说,立即下令将这小人拉出去杀了。[40]

另一个名叫王庆之的也成为牺牲品。武则天称帝的一年之后,这家伙受人指使纠集数百号人到宫门集体上书,奏请废掉已由皇帝变成皇嗣的李旦,另立他人,以为也能像率众请愿的傅游艺一样升官发财。可惜这蠢货不长脑子,忘记傅游艺不久前刚刚死在狱中。结果女皇被他弄得心烦,下令凤阁侍郎(中书省副长官)李昭德教训教训。[41]

李昭德的父亲可是弹劾过褚遂良的,他本人的强悍也不输老爹。女皇登基两年后,有人献上号称祥瑞的白石,理由是白石外现红纹,可见其忠。李昭德却一声怒斥:你这石头倒是一颗红心,难道其他石头都是反贼不成?

众人哄堂大笑,马屁精面红耳赤。

王庆之这厮落到李昭德手里,下场可想而知。他被拖到宫外示众,李昭德又是一声怒吼:此贼妄想废我皇嗣。然后下令痛打,直至口鼻流血,毙于杖下。[42]

这大约要算曲线救国吧,虽然那些小人也很可怜。

不过,李昭德最后还是死于来俊臣的诬陷,来俊臣则以同样的罪名被杀在同一刑场同一天。这让帝国的臣民百思不解悲喜交集:直臣与酷吏,怎么会是同样的命运?[43]

宰相杜景俭却因营救李昭德而被贬官。当时,杜景俭与徐有功、来俊臣、侯思止并为四大法官,作风和理念却完全不同。杜和徐都坚持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所以流行的说法是:遇来、侯者死,逢徐、杜者生。[44]

这当然与恐怖政治并不相容,武则天却令人意外地信任重用杜景俭、徐有功。徐有功只好说:麋鹿跑出山林,就离厨房不远。陛下以法官用臣,是要让臣死在任上呀![45]

女皇却不准他辞职,徐有功居然也得以寿终正寝。事实上他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只不过满不在乎,依然故我地坚持公平正义原则。这实在让女皇陛下又爱又恨,有一次竟蛮不讲理地问:徐卿办案,错放的为什么那么多?

徐有功答:错放乃人臣小过,好生是圣人大德。

女皇默然。[46]

然而乾坤却不是徐有功一己之力可以扭转的。就在他这次幸免于难两个月后,皇嗣李旦被诬图谋不轨。李旦的身边人哪能扛住来俊臣的严刑逼供,眼看就要屈打成招,太常寺乐工安金藏却突然高喊:大人不信皇嗣不反,金藏掏出心来给你看。说完,拿起佩刀剖腹,五脏皆出,血流满地。

这真是何其惨烈,又何其悲壮!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工人安金藏的这一壮举震撼了狱吏,惊动了女皇。陛下命令用御辇将他抬进宫中,请御医进行抢救,直到第二天安金藏才醒了过来。这时,站在病床前的女皇感叹说:朕有儿子,却不能自明清白,害得你吃这么大的苦头!说完,铁石心肠的武曌老泪纵横。[47]

正义和天良,其实永存。

头上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的李旦躲过一劫,像螃蟹一样走路的来俊臣却继续横行。这无非告诉我们,本台大戏还远远没有演完。事实上,安金藏也许可以感动女皇,却无法撼动帝制。围绕皇权的争夺,也还有新的角色需要出场。

接下来的故事,将是“于无声处听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