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芳这一出来便直等到天色擦黑的时候,那位医正大人才满头大汗地将她唤了进去,只见屋里其他几个太医也都忙得脑门见汗,却又一个个面露欢容,将一枚黑黝黝沾着血迹的箭头呈在盘中拿给她看,庆幸道:“所幸这支箭只是民间铁匠铺子里私造的普通铁箭头,既没有倒钩倒刺,也万幸没有淬毒……这真真是天尊庇佑啊!”

尉迟芳自己于武技兵刃一道全然不通,只是过去李无瑕习武之时她倒也没少从旁围观,见过那位公主箭壶之中的特制雕翎箭头,样子果然是比眼前这个铁箭头要尖利复杂得多。她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侥幸,连忙问道:“既然这箭头没有那么厉害,这么说,大人的伤势是不是……”

医正吁了口气点头道:“我们小心翼翼将这箭头启了出来,所幸流血不算太多,箭头也没有想象中刺得那么深——大人如今的情形就算是暂且稳定下来了,过一会子便可以略进些补血益气滋养元气的药啦。”他说着便扭头吩咐另一名太医道:“既然宰相大人这里一时无碍,你即刻便去前头把这件事禀告给皇帝陛下得知吧,也免得陛下一直悬心挂念着。”

那名太医答应一声领命而去,剩下的几个太医则立即开始商议接下来的用药配方之事——此次面对的病人乃是他们西羌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重臣,这些太医的态度跟之前医治李无瑕这个身份未定的敌国罪囚之时那可谓是天渊之别,早就一个个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将通身毕生所学全都一一施展出来。

尉迟芳又走到榻边来看沙勒赫,见他依然还是方才那副模样,所谓的“稳定下来”,也不过是指情形没有更加恶化而已吧?之前寸步不离地照顾了李无瑕那么久,尉迟芳此时也算是有了不少照顾病人的经验,亦知道这事着急不得,为今之计只要不再生出任何其他变故,便已是上上大吉。

去给元颉报信的太医转瞬便又返回,向医正禀报道:“陛下听闻宰相大人的情形大为放心,如今已经起驾回宫去了。”医正点头道:“如此甚好,这样等到宰相大人醒过来之时咱们再派人进宫去禀报一次便是。”他们不觉得如何,尉迟芳在旁听着却觉得羌帝此人委实怪异——既然是放心不下已经在外面等了那么久,何以如今连看都没有进来看一眼,却就这么拔脚走了?这些羌人的习性可当真令人难以捉摸得紧。

而更可怪的事情是,虽然羌帝已经离开,前院那些大臣们却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不但没有散去的意思,而且据图鲁禀报说,那些人还索性供起神像大张旗鼓地开始念经祝祷祈福起来。尉迟芳不太清楚这些羌人所崇信的究竟是何神明,住在相府的日子里也见过几回他们带在身上的小小神像,那模样却都凶恶狰狞的很——只是这些人倒也虔诚得很,前头嗡嗡的祝祷之声传了过来,连这卧房之中都听得清清楚楚。

唯有此时,尉迟芳才忽然想起自己与面前这些人的天差地别——难道不是他们害得自己的国家忽然灭亡了么?难道不是他们烧杀抢掠残害了无数百姓么?难道不是他们至今还拘押着华国皇帝,并以此来要挟永宁公主殿下么?可是……我却会为了一个羌人的生死如此痛苦纠结,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没有更多的时间给她继续这样自怨自艾,太医们敲定了药方之后,很快便又熬好新的药汁需要她帮着喂药了——太医们对此自然觉得正是理所当然之事,而在尉迟芳,当她再次将药碗接在手中的时候,忽然间也就没有了方才的一切犹疑——也许我在骨子里果真便是个下贱的女人吧?面对这样的血海深仇却还是选择了屈膝事敌,哪怕人家并不承认,却依然厚颜无耻地以“夫人”自居,想必其实我就是这样的人了。

每过半个时辰就进一次药,如此反复了三四番之后,医正又亲自来给沙勒赫诊了一次脉象,锁着眉头道:“难道咱们方才那个方子还有不妥当的地方么?怎么大人的情形并没有什么起色?这却不甚妙了,好歹总得拖过了今夜,明日才好接着再想别的法子啊!”其他几个太医也都依次过来摸了摸脉,个个一脸凝重,其中一人道:“不然咱们就索性出去把他们都召集过来,大夥一起再好好参详参详这方子可使得?”医正叹道:“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再不成便还得请旨连夜召集京城的所有民间郎中前来,只是便要召集,也不是一时三刻可以办成的事,终究还得咱们先想法子撑住才好。”

一面说,他们这几人一面便走到外头,跟候在那里的其他太医们商议去了;尉迟芳见沙勒赫被诊脉的那只手又落在被子外面,便又俯身拿起这只手要再塞回被中去。可是这次的接触却让她觉得,这手似乎已经没有方才那么冷彻刺骨了,仿佛掌心里已经微微有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温暖。

欣喜之中,她急忙将这只手掌合握在自己两手之中,只盼着自己身上的温热能够有一些些传递过去也好。可是不经意间,她双手之中的那只冰凉的手掌却微微动弹了一下,接着便有一个低低的声音传了过来:“其实……我另一只手更冷,能不能不要只顾这一边?”

这声音一出,尉迟芳大喜过望之下急忙转目去看,果然就见沙勒赫双目已经张开,正带着一丝笑意望向自己这边。尉迟芳狂喜中也顾不得自己还抓着人家的手这点尴尬了,竟是两行眼泪扑簌簌落下难以遏制,颤声道:“你你……你……醒了?!”沙勒赫微微一笑道:“是啊,醒了,我本来还以为做的坏事太多,就此恶贯满盈了倒也不差,想不到你们竟还有本事硬是又给救了回来。”

听他这样说,尉迟芳立即就“呸”了一声道:“如今伤成这样,你还说什么恶贯满盈的话,也不怕忌讳!”她说这句话时只是下意识去接对方的话头,直到自己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跟这个人的关系,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亲密了?自己便是自作多情也罢,难道连面子上的一点矜持都不顾了不成?

一念至此,她整张脸顿时羞得通红,却听沙勒赫轻轻的道:“也罢,我倒没什么,只是这些日子一直辛苦你照顾病人,好容易永宁公主殿下好了些,我这里偏又倒了,着实累你不轻。”果然,听他这话里分明还当她是个外人,尉迟芳地一颗心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红了眼圈正要说什么,房门一开,医正同另一名太医听到屋内的动静已返了回来,满面喜色地问道:“大人您醒了?”

沙勒赫嗯了一声道:“我已经好些了,实在辛苦你们诸位,多谢了。”那医正急忙跪倒道:“大人平安无事便是我大羌国朝廷之福,下官万万不敢当这个‘谢’字!”他身后那名太医也跟着连连叩首,只道:“不敢、不敢……”沙勒赫也不再多同他们客气,接着便又吩咐道:“有劳你们去把六部尚书都传到这里来,我有话说。”

见他才刚一醒来立即就要接见部下议事,尉迟芳自是大觉不妥,好在还没等她开口,那医正已抢着阻拦道:“大人,如今您的身子还十分虚弱……这样辛劳那是万万不可的!”沙勒赫轻叹道:“正是因为我这一倒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府理事,所以才不免每人嘱咐他们几句——你只管去传罢。”他这样说,那医正便不敢违拗,只得答应一声带了那名太医又退出去。

他们离去之后,沙勒赫又向尉迟芳道:“烦你扶我坐起来些,这般躺着见人说话委实不雅。”尉迟芳的脸又红了红,虽然方才连喂药那样亲昵的事她都做了,但那时对方尚在昏迷之中,如今这四目相对的时候,却叫她如何伸得出手?沙勒赫见她楞在那里,倒是又笑了一下,轻声道:“若从今日起,要你真正做我的妻子,不知你可愿意么?”

他这话说的声音很低,但听在尉迟芳耳中却犹如电闪雷鸣般,她一张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失声问道:“你说什么?”沙勒赫苦笑叹道:“我如今这般行事、这个模样,怕是茵琦在天有灵也不会再要我了……只有问问看,你是不是也嫌弃了我这半死不活的人?”“不,我绝不嫌弃!”尉迟芳急忙用力摇头,颤声道:“我愿意当你妻子,即便你是羌人我是汉人,即便我们两族有血海深仇,可是我愿意跟着你从此当一个羌人!”

她话虽说的坚决,心中却十分混乱,并不明白为何沙勒赫苏醒之后会忽然向自己提及此事。但联想到自己方才抓着他的手、且这般情形之下,想必对方也已经想到了喂药的事;他自然不是那般忘恩负义之人,既然受了自己的恩情,那是自当要还给自己一个名分了。

……好吧,尽管这个结果并没有那么理想,对尉迟芳而言却也足够了;就听沙勒赫接着又道:“好在我们羌人倒也没有你们汉人女子那些三从四德的忌讳,便是丈夫死了,也仍可自便另嫁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