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芳这一惊非同小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颤声问道:“你……你说清楚些!宰相大人怎样了?”在这隆冬天气却满头是汗的宫女冲到她面前急道:“宰相大人遇刺了!如今相府那边正催着您赶紧回去呢,外头车子都备好了,您快跟奴婢走吧!”尉迟芳闻言登时方寸大乱,本能先扭头去看李无瑕,口中嗫嚅道:“我……不,我这厢的事情还……我若走了,公主殿下这边怎么办?”

李无瑕听说沙勒赫遇刺之事也大吃了一惊,她立即打断尉迟芳的话果断道:“芳姐你说哪里话!如今我这里还有什么事?你只管先回府去照顾宰相大人的伤势要紧!”尉迟芳早急得眼泪在眼眶中来回滚动,有了她这句话,虽心中还有许多放不下之处,如今也顾不得了,连忙扯了一件斗篷草草披在身上,跟了那宫女急匆匆地出宫而去。

到了皇宫外头,果然就见当日送她进来的相府马车正候在那厢,哭丧着脸坐在车辕上的相府管事图鲁一见她出来,立即抢步上前施礼,哽咽着声音道:“您可算出来了!如今咱们府上已经乱成了一团……”尉迟芳哪里有心思听他说这些闲事?一面踩了漆凳上车,一面急着就问道:“大人究竟如何了?不是随同陛下巡视大营么?何以竟会遇刺?”

图鲁赶了马车掉头向相府方向疾奔,口中带着哭腔答道:“奴才听说大人是在返京途中遇刺的……详细情形也不知道,如今陛下和朝中群臣大人们都还在咱们府上,又从宫里调了太医和无数使唤的人,奴才也凑不到近前……他们打发奴才出来接您,里里外外乱成了那样,都等着您回去分派调遣呢!”

尉迟芳听说这般阵势,心中越发觉得不好,只是如今并非惊慌失措的时候,她煞白着脸咬紧了牙关道:“既然如此,想必大人如今尚还不妨事吧?你也不必难过,回府之后我要理事还须得你从旁多多帮衬才好。”图鲁听了她这个话,神色这才好看了几分,只是满脸泪水实在顾不得擦拭,也就由得它去了。

马车在相府门外停下,尉迟芳快步进门,远远就见正厅外头黑压压聚着数百人之多,这些人个个身穿西羌官服,正是上京城中各个部司衙门中的官员们——这些人上至公卿下至堂官全都面露焦急之色,一个个搓手顿足、唉声叹气地立在那里等消息。

口中吩咐图鲁立即着家人给那些六部尚书之类的高官安排座位茶水,尉迟芳举步便迈进正厅之中。这厅中倒是冷清了许多,只有羌帝元颉一人铁青着脸独自坐在居中的交椅内,见她进来,羌帝也是一脸的没好气,压根不等她施礼便冷冷地道:“好歹你也是这府中的夫人,何以到了此时才来?难道都不知道自己的本分是什么不成?”尉迟芳心中一沉,心知羌帝火气如此之大,想必沙勒赫那边情形委实危急得很了,她一颗心怦怦乱跳着方要跪倒请罪,元颉那边却又是一摆手:“还不速去他身边照顾着更待何时!”

果然如图鲁所说,相府内宅之中如今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太医、宫女、太监、还有府中本来的下人们便如同没头苍蝇般到处撞来撞去,也分不清哪些个是做什么事儿的。家下众人更是哭得跟泪人儿相若,一个个木木呆呆的,看着非但不能济事反倒十分碍事的样子。

尉迟芳到底是掌事多年的女官,她一径往里头走,一径随口就分派指示众人各归其位、各掌其政:有出去接待伺候羌帝与官员们的、有跟着太医轮班值守随时听命的、有备茶备饭以作支应的、有准备各式药材分门别类以候取用的、有各房各处巡视加强戒备的……这一宗宗指派完毕之后,整个内院果然瞬间就整肃安静下来,尉迟芳心里仍忐忑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步入沙勒赫的卧房之中。

卧房内灯火通明,几个炭炉烧得火热,几个医术最高的太医正围在榻边攒眉咬牙地想办法,一见尉迟芳进来,这几人倒都是一喜:“夫人您可回来了!大人如今情势危急,有些事正待您回来拿个主意哩……”尉迟芳顾不得与他们答话,自己先奔到榻边,就见沙勒赫身上盖着厚厚的丝被静卧在榻上,虽然看不到身上究竟伤在何处,但见他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却赫然正像是那些日李无瑕伤势最重之时的模样。

尉迟芳心中一酸,泪水扑簌簌流淌而下,她连忙强自忍住,一手用力拭泪,回头先问太医道:“宰相大人的伤势究竟如何了?究竟还……还能不能救?”为首的医正回禀道:“大人这次是胸口中了箭伤,这伤口在如此要害之处,已然深及心肺……实在是太过凶险了……”

他每说一个字,尉迟芳就觉得一颗心往下又沉了一些,听到最后,忍不住惨然问道:“依着先生这般说,大人这已是不可救了么?”那医正慌忙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自然还有法子,只是如今这箭头还在体内没有起出,可大人已经如此虚弱,恐怕捱不到我们割开皮肉取出箭头的时候……唉,兹事体大,我们几人不敢贸然决定,可是大人这情形却也委实再不能耽搁了呀……”

箭头若不及时起出,自然便只有死路一条,可是外头羌帝在那厢虎视眈眈的盯着,贸然动手之后引发的任何后果的确都不是这帮太医能承受得了的。尉迟芳咬牙道:“为今并无他计,只得兵行险招了!这事由我做主,你们只管动手便是,皇帝陛下便有任何责怪,也须怪不到你们头上。”

几名太医闻言都大为感激,当即便开始分头准备剜取箭头的一应事宜,医正立即吩咐外头送来一碗老参续命汤,拿过来直接交到尉迟芳手中:“喂药之事便有劳夫人了。”——这样的续命汤前些日子李无瑕也不知陆陆续续喝下过多少碗,她伤势最重的那些日子,牙关紧咬无法吞咽,这些药汁都是由尉迟芳撬开了牙关以口对口喂入她嘴里的。可是毕竟双方都是女流,尉迟芳又一向只拿这位公主当自己亲妹妹一般看待,便是如此倒也不觉得如何。

可沙勒赫却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尉迟芳与他虽有夫妻之名,但两人实则连手指都没有相碰过;如今当着这满屋子众人睽睽之目,却要尉迟芳如何将这碗药喂了下去?她端着药碗的双手不由得微微发颤,目光下意识地瞧着榻上沙勒赫的脸——这张脸如今已没有丝毫生气,只有那比常人更为浓密的眼睫偶尔轻轻颤动一下,能够显示出他还算是一个活物。

尉迟芳盯着那全然失去血色以致苍白的紧闭嘴唇,想着以前从这双唇之间迸出的声音,那样朗润动听、那样温雅斯文,有时是戏谑,有时是温柔,虽然从来都与很多密谋算计不可分割,但这张嘴里说出的话却从来没有哪一句令她真正讨厌过。

我毕竟是他的“妻子”……尉迟芳凄然想到,哪怕他自己从来都没有承认过,可是,我毕竟是他亲自从羌帝手中要来的“夫人”。所以,就算他心中全然没有我这个人又如何?只要我心中有他这个人,那么一切也便足够了。

一念至此,她断然在榻边蹲跪下去,吩咐道:“去取个汤匙来,帮我撬开大人的牙关,这药喂了下去,过一会子就能动手起出箭头了吧?”一旁太医点头称是,当即过来两人帮着尉迟芳一起将一枚银汤匙探入沙勒赫口中,小心翼翼地将牙关撬开了一道缝隙。

尉迟芳含了药汁在口,俯下身对着微张的双唇缓缓哺入,她只觉得自己唇间触感一片寒凉,浑然不似接触活人的感觉,心中不由得一阵酸痛,倒将满面通红的羞窘消去了不少。周遭太医们一个个屏息凝视,眼见得宰相大人白皙的喉结微微上下动了一动,满屋子人便全都压抑着声音欢呼出来:“好好好,这药喂进去了!请夫人再多喂一些为好!”

有了这个开头,尉迟芳后头也便豁了出去,不停口地将那药汁喂了大半碗进去,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此刻倒觉得榻上之人鼻翼间的气息略略明显了一些,她顿时喜极而泣,忙扭头向医正问道:“如今的情形似比方才强了一些,是不是可以动手了?”医正亦十分欣慰道:“正是正是,有请夫人先出去等候,我们几人这就为大人将箭头取了出来。”

初闻沙勒赫出事之时尉迟芳心中已然方寸大乱悲不自胜,待得一路赶回终于到他身边,眼看着他又渐渐有了一丝活气儿,此时此刻,叫尉迟芳如何忍心再离开他身边半步?但自己若是不走,想必众太医也心有旁骛便无法全心全力施为,因此她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子,又细心地将沙勒赫露出被外的一只手向里面掖了掖。

触指只觉得对方的手冰凉僵硬,简直有一种冰冷刺骨般的感觉,这感觉瞬间便又勾动了尉迟芳心中那刚刚才面前压制下去的惊惶绝望,令她再也控制不住,呜咽一声掩面低泣着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