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手(1/1)

即使到了二十世纪,远洋水手仍然是一个充满诱惑的神秘的行当。港口附近酒馆里,喝的烂醉的水手们,仍然喜欢卖弄着虚无缥缈的海上见闻。

徐如林生在泉州附近的小渔村里,身边少不了在洋人货轮上跑船的亲戚,所以他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各种不着边际的故事。

在开普敦,他的一位跑船的表兄看到一条30米长的鲨鱼在追杀抹香鲸,鲨鱼从下方攻击鲸鱼薄弱的腹部,表兄说,当时整个海面都被血色染红。

在苏门答腊岛附近,同一位表兄看到一只老虎企图游过海峡,结果被一条30英尺长的咸水鳄跟踪,老虎在水里速度不慢,但是鳄鱼更快,最终鳄鱼将老虎拖下大海。没有人想提问,为什么这个故事改用了英制单位,但是这一点无伤大雅,这个故事的意义在于告诫听众,即使你称霸一方,没事也别去踩别人地盘。

徐如林的另一位堂兄当过洋人船上二副,很多年前,他们的船因为风暴而暂靠到帕劳群岛中的某个岛屿泄湖避风。闲来无事,堂兄拜访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岛上部落。然后。他在部落首席巫师看守的山洞里,看到了一具反常的,栩栩如生的干尸,那是一只长着鱼尾和女人上身的动物,巫师甚至允许他摸了摸干尸,以确定不是伪造的。

堂兄在灌下一瓶烧酒后,向徐如林和其他将信将疑的小兄弟们发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最多有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夸张。他打着嗝说,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东西,他说,如果这个东西不是伪造的,至少尸体上应该找到缝合的拼接处。

醉醺醺的堂兄,眯缝着眼睛环视四周张大嘴的少年,老练地停顿一会儿,然后接着说,这个东西如果活着,单单是那凹凸有致的体型,标志如电影明星的脸孔,就足可以撩拨得所有男人想入非非。他的话立即使得在场的几位懵懂少年兴致盎然起来,但是让徐如林至今映像深刻的,是当时满屋子的酒气。

按照这位堂兄的说法,这具干尸有一双长着纤细的五指的“手”,与人手的不同处在于,她的指缝处有蹼连接。他撩开过这个动物的金红色头发,确定没有耳朵,在脖子以上的位置长着四道或者五道的腮裂……也可能是六道。总之任何人看到她之后,都会立即摒弃掉美人鱼其实是海牛之类的傻话。

据当地巫师说,这个生物是原计划上岸偷袭人类,而被困在小岛的泻湖内无法脱身,因为它一旦离开水,就很难行动。随后她每夜在海湾里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大概是为了招来同类营救。为了防止最坏的情况出现,土人们用涂抹了毒蟾蜍粘液的吹箭将她射杀,然后将尸体保存下来,奇怪的是,尸体一直没有腐烂只是变得略微干瘪。于是,每10年一次的部落大祭活动,他们就要将尸体拿出来展示一下,让新一代的少年们认识到充满诱惑的海洋中的,存在着何种危险。

堂兄当时提出以六瓶酒交换这具木乃伊,但是对方将价格提高到了十瓶酒外加一套白瓷茶具;只在一念之间,这笔交易没有谈成,从此以后这位堂兄再也没有回到那里。

徐如林对任何一个烂醉如泥的水手所传播的离奇故事,一视同仁,都持绝对怀疑态度,不管是否沾亲带故。事实上,每一个水手们会都信誓旦旦告诉你,他们看到了世界上最大的鲸鱼或者鲨鱼,为了加强听众映像,那些动物的尺寸被夸大到几十米到上百米不等。在最极端的例子是,有人声称在爪哇以东,近赤道附近海面上,看到的某只雌性座头鲸首领,大到如同一座岛,身上布满恐怖伤痕,传闻她的一生消灭了20艘人类捕鲸船。

为了争夺年轻听众,水手们的故事编排的总是极尽诱惑。在一些传说中,那些在深海中吟唱的人鱼,貌似天仙却心肠狠毒。她们的族群里没有男性,所以需要勾引人类男子来完成繁殖,一旦交媾完成后,就会咬名男子的喉咙。

徐如林几乎可以断定,这个无稽的故事是某个血气方刚的年轻水手,在寂寞难耐的旅程中对着一本女影星的挂历凭空想象出来的。

故事得以传播的生命力,往往不在于它有多真,而在于其有多荒诞。当然,例外总归存在,确实有一些很难经得起推敲的讹传,最终会被人群将信将疑地接受,甚至会成为某种禁忌;那是一些会让忘形失言的醉汉,突然警醒,会让嬉闹喧哗的场面瞬间沉寂的故事。

徐如林就从家族前辈的口中,知道这样一个邪门的传说,传说涉及了一座不可提及名称的岛。

常年跑南洋的船民通常会用那个“那个地方”来指代那座岛,如果失口提到名称,得赶紧在天妃娘娘神像前点上一注香,磕上三个头,才能求得心神安稳。

至少在泉州,以及其他郑和船队的船工后代们聚居,并保留航海传统的地方,这是一种集体的迷信,一种非常自觉的忌讳。

当然,如果考据一番,那个在讹传中,提及名称都可能会降临厄运的地方,在明以前,其实有过很多美丽的名称;唐宋时,它被叫做蒲牢礁或者雾隐山,在先秦的古籍中,还有一个让人想往的名字——海外瀛洲。

徐如林的叔公就差点撞见过这个地方,并从此对那个地方着迷,为了研究这个岛,他的后半生都躲在陆地上不敢出海,以免厄运兑现。

叔公的那次遭遇,大约就在义和团运动被镇压的次年,那年他十七岁,脱了熟人关系,开始在英商太古轮船公司跑船,第一次出海乘坐的是星洲号散货轮去南洋。

船上携带着一些法国将军皮埃尔洛蒂从北京弄到的“私人物品”。虽然前一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时,军纪较之很多年前,英法联军火烧了圆明园的那次要稍好一些,不过法国军队依然在距离紫禁城较远的寿皇殿,进行了一次小估摸抢劫。因为寿皇殿只是停放大行皇帝遗体的冷宫,所以预料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原本的目标是金银器,不过抢劫中,有士兵发现了一座封存已久的地窖,于是法国将军意外地得到了这批“战利品”。

为了掩人耳目,法国少将委托私人货运公司来运送他的赃物,装箱单上写着艺术品,实则就是些明清两代籍籍无名的宫廷画师们所作的山水人物画,在拍卖行也卖不出几个钱;少将如果开眼,自然应该能想明白,没有人会将名家画作放在皇家太平间附近的地窖里。

就在这艘船距离马六甲海峡不到两天路程的时候,撞进了一片浓稠不散的海雾里。威尔逊船长在英国皇家海军当过差,颇有经验,他要求轮机减速,并让眼力最好的船员站上瞭望台,以免撞到航线上其他船只。叔公急于表现,就自告奋勇当了这份差。

大约过了几个小时,海面上到是一直风平浪静,浓雾却迟迟未散去,叔公渐渐有了些困倦,并开始走神,似有似无的哀怨的箫声将他唤醒,他的眼角余光撇到一样庞然大物就在船头前,正从雾气中逼近,他急忙摇动手边的警钟。

大副转舵还算及时,从雾气里冒出来的,是一艘硕大的多桅帆船,它就从急转的船头前十几米错过去,那艘帆船上的一面横置的帆几乎刮到了星洲号的上层建筑。

叔公后来说,他当时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帆船,当然后来也再没见过。这艘木质船船比他当时所乘的,运送瓷器、茶叶以及一些“艺术品”的2000吨远洋散货轮,高出足足一丈有余。

两艘船隔着浓厚的雾气逆向而过,星洲号上的船员们目瞪口呆地仰望着那艘奇怪的大船静静离开,并且数到这艘船有多达九跟桅杆,最高的那根桅杆上似乎还站着一个人,但是也看不清楚,甲板上则空空荡荡;桅杆上挂的帆全都破损,像破布条一样挂在那里;船体上布满贝壳,如同沉没过一次一样。

徐如林还记得叔公每每说到这里时,都会张大嘴停顿好一会儿,如同再次体验到那份足够让他忘记呼吸的恐惧。应该说,叔公的演绎,至少从表演层面上,远比徐家那些酒气熏天的叔伯兄弟讲故事时的样子要更有感染力。

用叔公的话说,那一天无疑是碰见了瀛洲幻影——一种围绕恐怖瀛洲的,类似海市蜃楼,但是要邪门得多的魔幻现象,如果谁有幸看到,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黄泉。

事实上,对瀛洲的莫名恐惧原因很难说清,并没有多少人确切看见过这座岛,因为通常每隔数百年,才会有一两个人能活着从它散布的幻境中逃回来,传播少许见闻。所以大部分的恐惧,其实并非源于真实,而只是恐惧本身——来自于那种连这个名称都不敢提及的自我暗示中,这种传统到底时是如何形成的,也是谜团的一部分。

凑巧的是,徐家祖上恰有一位是从瀛洲逃出来的,所以代代相传的,有关于航海的家训,几乎就都是围绕如何避开瀛洲岛构成的。当然,因为几百年来,那位祖先的担心从来没有兑现过,所以到了叔公这辈,这些忌讳,早已经不那么被当真了。

好在,叔公还记得其中最要紧的一些——遭遇瀛洲幻境,意味着瀛洲女皇——一位永生不死且泯灭了人性的远古女神的最后警告。如果船上任何一个人,做出哪怕一点儿挑衅的动作,就必然遭遇大难。于是他迅速从瞭望台上下来,冲到正在歇斯底里大喊大叫,并拔出手枪,准备向“鬼船”开枪的二副身旁,夺下他的枪扔到了海里。

最终,星洲号没有遭遇不测,在直航了一段距离后,安全离开了那片浓雾,但是叔公也因为被指控,在船上散布义和团式的迷信而被太古公司开除。

当时的星洲号上,并没有人能认得出那是何种船,唯有17岁的叔公看出一点名堂,这艘船底尖上阔,多桅纵帆的样式,分明是中式福船风格。尤其船头那双鱼眼,更是中国人上千年的造船传统。只是有一样,尺寸实在大的离谱。不过,叔公始终相信,看到的是幻影,或者说是假象,既然是假的,尺寸自然没个谱。

叔公将这件事藏在心里30年,在他攒够钱,自信下半辈子不必再踏足大海后,才有了勇气重新面对那段往事;从此,他开始致力于收集、整理祖先航海笔记中有关瀛洲岛的传说,也对一些讹传和夸大进行了考据和修正,颇有一些正本清源的学术探索的心意。

他从祖先记载中发现,往上追朔十几辈,那位留下各种奇怪忌讳的祖先,是在大明宣德年间,跟随郑和船队进行了最后一次下西洋的航海,当时,他所在的一支由七艘船组成的分舰队糟了厄运,撞见了海上瀛洲,并且被困在了哪里。

祖先对自己在岛上的经历语焉不详,不过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这是他对瀛洲女皇保持敬畏;只知道他是在失踪了20年后,才得以逃回,当时只有一人一舟,回来时认识的人都惊讶地发现他几乎没有变老。

大概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位祖先一直活到了九十九岁,这个记录至今仍然没有被他的子孙们打破。在他留下的文字记录里,提到了徐氏与那座岛存在着某种孽缘,所以他预言,后辈儿孙注定还会撞见,所以要谨记敬畏之心。

叔公开始关注海上瀛洲的时候,徐如林还在上中学,放假时也曾经替叔公查找资料。当然那时候社会放风气已开,年轻学生们都推崇德先生和赛先生,视传统文化为糟粕,甚至如仇寇。徐如林自然也赶了这个潮流,所以每天埋头那些文字,无非是为了叔公每天一角银洋的酬劳,他从未认真想过叔公的研究有任何价值,或者其中有百分之一的部分可能是真的,就如同他不相信西游记里的故事是真的一样。

徐如林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祖先预言后辈必然还会遇到那个时隐时现的岛时,甚至可以隔着发黄的纸张,感觉到一个嬉皮笑脸的老头子正在假装正经的瞎掰;地理大发现的时代早已过去,稍微大一些的岛屿,都已经标注在地图上,说什么时隐时现,不是糊弄人吗。

有趣的是,徐如林打扫祠堂时,发现在这位叫做徐禄的祖先牌位旁,一直放着一个空的牌位,位置在嫡妻原配之前;关于这件事,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即使是祖庙宾礼先生的叔公,也只知道是祖上传下的规矩。叔公说,他小时候时,空牌位下还压着一块锦缎绢帕,后来太破旧,扔了又怕不合祖先的意,于是族长们一合计,决定裁成几块,给后辈出海的后生纳鞋底子,图个行船吉利。徐如林后来没有继承家族出海跑船的传统,不过在他考入马尾海军军官学校时也分到一双,只是平平无奇的布鞋,当然因为怕被同学嘲笑,重来没穿过,甚至几次想扔了;直到民国三十年泉州被日寇攻陷,身在他乡且行囊空空的徐如林才意识到,这双布鞋成为了身边唯一可以寄托思乡思母之情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