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言原本在龙吟宫教遥遥画漫画——这孩子上回见了她画的画儿之后,嚷嚷了好久说要学,这下有了时间,梦言就想着教一教。当她听到外面云洛求见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连带着握笔的手,也完全僵在了那里。
直到暖暖惊呼了一声:“呀,母后……”她才回过神来,蹙着眉问:“怎么了?”
遥遥哭丧着脸指着她笔下的那幅画,嘟着嘴委屈道:“母后,画儿坏了……”
梦言垂下眼,这才意识到墨汁全都染在了纸上。敛了敛眸,微微吸了口气,她放下笔去捧起遥遥的脸,“乖,坏了就坏了,母后下次再画给你,好不好?”
“这个,这个好可爱……”遥遥可惜地看着那幅画。
梦言笑着逗她,“下次画一个更可爱的给你!保证!”
“那好吧……”遥遥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梦言又接着道,“现在让奶娘带你去睡午觉,母后有点事情,恩?”
遥遥用力点了点头,“好!那母后要快一点哦,等事情办完了,就来找遥遥,继续画!”
梦言答应了,“拉钩钩,一言为定。”
送走了遥遥,她的笑容就完全敛了回去,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偏又冷的如同浸透在腊月里的寒霜,就连那传话的小太监都感受到了这股莫名的寒意。
“让他进来。”她低声说了一句。
云洛来之前,想过很多种她避而不见的理由或者说借口,也想过很多种她可能答应见他之后的表情,冷冽的、复杂的、凝重的……可是真正对面而立的时候,心脏还是不由的为她这般疏离的冷漠阵阵抽搐,像是被人扼住了一般,习惯性的疼痛再度传来。
见他目光定定地注释着自己却一直不开口,梦言终于出声打破了这份沉默。
“不是来看病的吗?”她凉凉地抬了抬眼皮,坐在凳子上睨了他一眼,“还是说,云将军现在的医术高的已经不需要诊脉,单是站着就能看出我是否有余毒留体的现象?”
云洛敛了敛眸色,将那放肆不加掩饰着情愫的视线收了回来。
走到她面前,低着头沉声道:“伸手。”
梦言依言照做,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起伏,就连云洛以为的该有的拒绝与讽刺也没有。
在云洛的指尖搭在她手腕上,片刻之后,问道:“如何,余毒未清吗?”
男人闻言,黑眸微微流转,温淡的眉宇间闪过一抹不太明显的自嘲。
喉结滚动了几下,才低声道:“清了。”
梦言嚯嚯地低笑了几声,笑意却不达眼底,温淡的眉梢眼角笼罩着一层薄薄的讥讽。
“看来,云将军果然只是想找个借口来看看我啊。”
这样的话,尽管是事实,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是没来由让人更觉得难堪。
如果换做别人,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小七,那件事,我很抱歉。但是既然你让人把你姨母那半封信给了我,想必是有话要跟我说的,不是吗?”
男人暗沉沉的眸光始终定定地落在她脸上不曾偏移,那张素来冷漠的俊脸却已经失去了往日那份寒冽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的沉痛与复杂深邃。
梦言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僵硬了一下,瞳孔也有那么一瞬间剧烈的收缩。
虽然很细微,却是很明显的动作,云洛一直看着她,自然不会错漏。
心里闪过一丝不太好的预感,云洛眉心微微一蹙,沉声问:“小七,怎么了?”
梦言的双眼一段时间的放空,在她自己的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本能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她垂眸,低声开口,“那是姨母留给我唯一的东西,还给我。”
半封信。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那信原本是完整的,原来那半封信竟是她“主动”给云洛的。
卿玉……君墨影,什么样的半封信,能让他们不经她手直接交给云洛?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在她发现自己被蒙在鼓里的时候,在她哪怕发现那个男人对她有所隐瞒的时候,她竟然没有立刻把实话说出来。
梦言苦笑,心里暗暗地道,君墨影你丫的最好不要负我,否则我真是被卖了还帮你数钱!
云洛看着她的反应,眉心皱的更深了几分,“还给你可以,跟我走。”
“在那件事之前,我就说过我不会跟你出宫的。”梦言唇角冷冷一勾,丝毫没有掩饰那件事给她带来的影响和她此刻对他的恨意。
“你哪里来的勇气,间接害死了我姨母以后,我还会跟你走?”
“原本是没有的,只想着有朝一日,在那个男人死了以后,才能带你走。”
爱上这个女人,大概真的是他这辈子最无措、最失败的一场经历了。
甚至,他已经对他的这辈子失去了所有希望。他以为,他真的要放任她待在那个男人身边,直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那个男人的影子。
可是就在那样绝望的时候,却突然出现了新的不可置信的希望。
哪怕那信带给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却也给了他另一种方式的新生。
“不过,看完你给的信之后,我改变主意了。”
言罢,他轻抬眼梢看了她一眼,“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你从来不了解我,那就别在这种时候说的好像很了解我一样。”
梦言攥了攥手心,垂着眸兀自挽唇浅笑,眉宇间却是一片冷漠。
“我想我所表达的,和你理解的,或许不是一个意思。”
起码君墨影把那封信给他的意思,绝对不是要自己跟这男人出宫。
只是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能让这个男人在她一再言之凿凿的拒绝之后,还这样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会跟他走?
梦言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不等云洛开口,她再一次出声。
“不如,我们谈一个条件好了。”
云洛回府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人把离他卧房最近的那件厢房整理出来。
或许是他脸上的神色太过明显,即便是素来隐忍,此刻那股激动喜悦的情绪也掩饰不住,所以云千素一眼就看出来他跟出去之前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的心情一向都能直接影响她的,所以云千素见状,面上也不由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走上前问他:“主上,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忘了有多久没有跟他说过话了,他现在心情好,应该不会再那么冰冷地拒绝她吧?
她这般想着,云洛果然没有无视她,幽暗的目光缓缓掠过她,启唇吐出一个字:“恩。”
云千素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僵。
不过,他是真的高兴,那也很好。所以她并没有将他的冷淡过多地放在心上,再度扯起嘴角,露出那样薄薄淡淡的笑容。
视线回转,看了一眼那些来来往往的下人,她很快就意识到,他们是在打扫屋子。
“这屋子本来也不脏,怎么突然想到要打扫了?”
倒是让人觉得有人要住进去似的。
云千素想起之前很多次跟他提过的,她想住到离他最近的地方来,可是哪怕这是她的家,哪怕这屋子一直闲置着没有人住,可这个男人却无论如何不肯答应。
她缠了很久,那是她把尊严放在脚底下践踏的一次,可这个男人始终只有冷冷的三个字。
不可以。
红唇轻轻一勾,扯出极淡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云千素笑着调侃一般地问他,“难不成是答应我来住了了?”
虽然觉得不太现实,可是除了这种可能性,还会怎样?反正无论如何,也不会是梦言。
那剩下的能够有资格住进这屋子的女人里面,唯一剩下的就是她了。
如此一想,云千素就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原本只是微微淡笑的脸上逐渐显现出几分明艳绚丽的色彩,带着期许怔怔地看着他。
云洛的视线仍是直直落在那扇屋门上,闻言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启唇道:“不是。”
他甚至懒得给她找个台阶下。
云千素顿时一阵难堪,虽然一直都熟知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可他就不能说的委婉一点?
“能住在这里,想必跟你关系很好吧?”她笑得牵强。
“恩。”男人点了点头。
云千素觉得,或许是因为心情好的缘故,这男人今日似乎不吝回答她的问题。
不过才这么想了想而已,当她下一个问题问出口的时候,男人就不搭理了。
“女的?”
“你的问题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能够让你破例。”
云千素微微一笑,淡然的声音中却带着几分寥落、几分苦涩。
她想,梦言的决计不可能的,别说主上还没有把人带回来,就算已经把人带回来了,那也估计得安抚好久,这种高兴的心情应该不至于吧——除非是梦言自己答应的。
可是她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让梦言主动答应。
君墨影刚一回到龙吟宫,就被里面乱糟糟的一团震惊到了。
他们平日里吃饭的那张桌子上,除了白花花的面粉之外,还有各种碗筷刀具,似乎还有剁碎的肉末……最奇怪的还是要数桌边排排站的那三个孩子和一个大人,每一个的脸上都好像糊着面粉,有些甚至沾到了头发上,哪儿哪儿都是白花花的。
冬阳和白露白霜这三个丫头倒是只能站在一旁,干干净净的,半点插不上手。
君墨影挑了挑眉,好笑地走过去,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梦言举了举手里的东西,一脸嘚瑟,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恩。”男人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而后一脸正经地看着她,“确实看不出来。”
“父皇笨!”遥遥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又把面前那一团面粉吹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四处扬起的“白色粉尘”波及众人,尤其是离她最近的忆寒,头发已经霜白了。
只是他没有抱怨半句,英俊的小脸上也带着难得的笑,伸手找块布往遥遥脸上蹭了两下。
君墨影笑道:“那遥遥说说,你们和母后这是在做什么?”
“包饺子啊!”那孩子笑得一脸纯真。
男人又盯着那些造型各异的成品看了一会儿,圆形、方形、花形的,什么形状都有,却唯独没有饺子该有的形状,嘴角抽了抽,眸光斜睨向她身边的女人。
“你确定这是饺子?”
不等梦言开口,遥遥又道:“母后说了,这个叫创意,我们不能墨守成规!只要这名儿叫饺子,就会又饺子带来的美好寓意,至于形状,完全不要紧啊!”
那厢遥遥说的有鼻子有眼,君墨影还“恩”了一声算作回答,视线却始终落在梦言脸上,似笑非笑,看得梦言到后来都不好意思了,讪讪地拿手往自己脸上摸了摸。
“你老盯着我干嘛!”她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道。
君墨影勾着唇笑得宠溺:“觉得你创意非凡,想看看什么样的脑子才能有这样的构思。”
闻言,一屋子的人都忍不住笑出来,只有遥遥似懂非懂地看着,然后也跟着一块儿笑。
梦言闹了个大红脸,咬了咬牙,用她那满是面粉的手去摸男人的脸,“好心包饺子给你吃,叫你笑话我!嫌丑你就自己上啊,我就不信你能一次包出个饺子形状来!”
君墨影也不躲,就站在那里任由她蹂躏自己的脸,末了,还笑着将她搂在怀里,单手去擦她眉毛上那白乎乎的面粉,眉梢眼角净是绵长温柔的宠溺。
“瞧你脏的,跟只花猫儿似的。”
他都不好意思说,这小东西混在那三个孩子堆里,哪儿有半点做娘的样子?
活脱脱就是第四个孩子!
冬阳那三个丫头相视一笑,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梦言翻了个白眼,往他干净的一丝不苟的龙袍上蹭了两下,直到那上面也糊满了面粉,才满意地咧开嘴笑了。
“要不然你试试,肯定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君墨影这个男人,是从来也不会让她失望的。
或者说,是永远都不可能让她得逞的。但凡她觉得有什么他不可能做到的事,这男人就能在下一秒化腐朽为神奇,给她制造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出来。
就好像现在,梦言满以为他这样高高在上的皇帝肯定是不会包饺子的——确实,君墨影曾经就连试都没有试过,可是凭着他过去这么多年对饺子这种东西的印象,沉着眉目试了一会儿,竟然就让他捏出了那个模样,而且看着还挺结实,煮的时候属于不会散的那种!
梦言目瞪口呆,她确实是不太会包饺子,可是这男人难道就应该会吗?
虽然曾经他也已经会了很多她以为他不会的东西,可现在这个可真是……
要放在现在,这男人绝对下得厨房、上得厅堂的十佳好老公啊!
她咬着嘴唇兀自沉浸在的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意识到遥遥的小眉毛微微蹙了起来。
指着君墨影手里成型的饺子,遥遥黑黝黝的眼珠子连转了好几下,随后迟疑地道:“父皇包的饺子和平时吃的一样,母后说了,这样的饺子没有新意!”
梦言闻言,立刻尴尬地别开了视线,不敢再去看那个男人似笑非笑的目光。
暖暖一眼就识破了她心中所想,晶亮透彻的眸中闪过一丝精光,清了清嗓子,“咳……”随后道,“遥遥,母后那是唬你呢!她包不出父皇手里那样的饺子,所以才会这么说,不信你问问母后是不是这样的?”
梦言咬了咬牙,这丫头非得这么拆她台吗?
这种事情心造不宣不就好了?!
她撇了撇嘴,早知道前几日就别那么想方设法让他们父女俩和好了,起码那种时候这丫头还会帮着她说话,现在可好,又跟她父皇站到一边儿去了,毫不犹豫抛下自己!
“遥遥。”她笑眯眯地摸了摸小女儿的脑袋,龇着一口小白牙,问道,“难道你觉得母后说的不对吗?吃了这么多年的饺子,偶尔变个形状也不错的是不是?”
“好像是的……”
遥遥的小眉毛又拧得更紧了几分,一边是她信任的皇姐,一边是她敬爱的母后,她苦恼地歪了歪脑袋,到底该相信谁才比较好呢?
“乖,别想了。”
君墨影不忍心看到小女儿被那两个大的折腾,眼风淡淡地扫了二人,把两人看得一人朝向一边恒了哼,无奈地摇摇头,对遥遥道:“你母后说的没错,做事不该墨守成规。”
梦言嘚瑟地笑了笑,就差没往他脸上亲一口了。
暖暖却更加用力地哼了一声:父皇偏心,永远都是这么偏心!
可是男人却紧接着又道了一句:“不过……你母后会不会包饺子,父皇就不清楚了。”
梦言一愣,在她反应过来之后,暗暗白了这男人一眼。
“下饺子去了,不理你们!”
她扔下一句话,抱着那些合众人之力做出来的饺子,大摇大摆地朝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