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已注籍在家三天了,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关在书房,不愿见人,也不愿说话。夫人张氏也好,房尧第、高福也罢,想找他说句话,替他宽宽心,都被拒之门外。
眼看天就要黑了,高福到书房叩门:“老爷,该用饭了。”
“不吃,别来烦我!”高拱不耐烦地说,高福刚要走,高拱蓦地坐起来,道,“高福,你这就差高德回老家去。”
“老爷,回老家有啥事?”高福问。见高拱不理会,只得讪讪而去,叫高德前来听命。
“高德,”高拱叫了一声,嘱咐道:“皇上历次颁赏的银两,我一直不让用,积攒了一千多两,新郑城里老宅后边,有一块空地,你回去一趟,把那块地买下来,我有用。”
正说着,门公来禀:“老爷,宫里孟公公来宣谕。”
高拱大步走到门口,把门推开:“快请!”
孟冲在一干侍从的簇拥下已进了花厅,见高拱走过来,一抖朝袍,道:“高老先生接旨!”随即,扯着尖嗓,捧读谕旨:“卿辅政秉铨以朴忠,亮直不避嫌怨,致被浮言,朕已具悉,何乃再疏求退?宜遵前旨,即出辅理,以副朕倚毗至意,慎毋再辞。”
高拱叩头,起身接过谕旨,请孟冲入座。
“高老先生,老奴不敢坐,得快点回去侍候万岁爷。”孟冲乖巧地说,“高老先生,万岁爷特意差老奴来宣谕,就是不允高老先生再辞了。明日就到阁视事吧!”说着,转身往外走。
“龙体可安?”高拱跟在孟冲身后问。
“唉!”孟冲叹口气道,“辽东又传捷报,说是东虏进犯,李成梁和他们干了一仗,斩首这个这个,嗯嗯,斩首一百六十五级,还有一个头头脑脑也被斩首。”
“喔,那太好了!”高拱露出笑容,“看来没有白费心思一再叮嘱他们。”
“可不是咋的?!”孟冲压低声音道,“兵部有本,说、说例当宣捷。万岁爷看了,倒是高兴,最后却皱着眉头说‘勿宣,犒赏就好’。叫老奴看,万岁爷是怕龙体撑不住啊!”
高拱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抱拳道:“印公,千万千万侍候好皇上啊!”送走孟冲,高拱又回到书房,高福进来问:“老爷,还要不要高德回老家买地?”
“咋不要?明日就走!”高拱吩咐道。高福转身退出,高拱边踱步边沉思着:照例当再上疏求去,可皇上言辞恳切,若再求去,徒伤圣怀。
高福在门外禀报:“老爷,通政司韩楫求见。”
“传请!”高拱答。他正想了解外间的情形,也听一听韩楫对下一步行止的意见。
“小人构陷师相,邸报一出,人情骇愕,汹汹愤激,不平之甚。已上本四十余。但此番通政司既未上公本,学生也未单独上本。”韩楫甫落座,就开门见山地说,“因曹、刘乃卒子,受人操控,不值一攻!要攻,就攻幕后黑手,而此事当师相认可后方可为之。学生今来,即为此事。”
高拱起身,从书案上拿过一封书柬,递给韩楫:“伯通,张叔大差姚旷送来的密帖,你看看。”
韩楫正想问那天姚旷来送书柬的事,展开一看,上写着:“曹大埜是赵贞吉乡人,闻此事乃赵所为。”
“师相相信吗?”韩楫抬头问。
高拱又起身,拿出一封书函,道:“此为赵内江回乡后所寄,阅此便知。”
韩楫展开来读:“仆抵家,闭门追思往咎,慨然叹曰:今之世,惟高公能知我,惟高公能护我,惟高公能恕我……”阅毕,韩楫慨叹道,“学生读赵老此书,愈觉此公乃坦荡君子。他绝不会干出偷鸡摸狗卑鄙勾当的!”说着,突然发出“哼哼!哈哈!”一阵怪笑,“欲盖弥彰!师相的那位金石之交,想掩己而推以与人,为先入之说以惑师相也!”又一拍扶手,“伪君子,真小人!”
“伯通言重了。”高拱沉着脸道。与张居正相交多年,竟是与小人结为兄弟?高拱感情上不能接受。
“师相,”韩楫欠身道,“他在给师相写的寿序里,说北虏封贡一事,‘公独决策’,可他在给他的乡党李幼滋的书函里,竟说‘赖主上纳用愚计,幸而时中’,还说‘计然三策,今始售一’,把封贡互市的功劳归尽归己有!时下南都官场不明就里,倶以为东师奏凯,西虏款贡,都是他的功劳嘞!虚伪不虚伪?阴险不阴险?”
“叔大不进德如此,大异于往昔!”高拱感叹了一声。
“师相,既然他取而代之之心毕露,竟然指授小人攻讦师相,若不一举拿下,必养虎为患。”韩楫露出凶光,“学生意,师相当坚卧不出,学生再发动科道,揭其勾结太监丑行,还有纳贿等事,轻者逐出朝廷,重者置于刑典!”
高拱摆手道:“伯通可知皇上病甚?我此时安得求去?若屡请不止,徒苦圣怀,更非宜!我今当以君父为急,焉能与此辈计较!”
“可是,师相,若不反击,恐师相被其谋去!”韩楫痛心地说。
“我说过,相天下者无己。”高拱感慨道,“只知报国,不敢有自身。况叔大追随我多年,谅他也不会如此绝情!”
“师相!”韩楫带着哭腔道,“不……”
高拱一扬手:“伯通,不必再说!”言毕,起身走到门口,大声向外喊道,“高福!整备停当,明日一早上朝!”
这一夜,高拱终于睡了个好觉。清晨,他正要上轿,高福慌慌张张跑过来通禀:“姚旷来禀,张阁老须臾就到。”
话音未落,首门传来张居正的声音:“玄翁——”
“你来做何?”高拱沉着脸说。
“居正来迎玄翁出而主政。”张居正不以为意,笑着说,“玄翁受此委屈,居正也该来看看,虽则来迟了,也是表达一下心意。”
“若叔大真有心意要表达,把精力都用到谋国上就好。”高拱冷冷地说。
“但是玄翁的事,居正不能不放在心上。”张居正道,他又向高拱面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闻赵贞吉布散流言于南北,今北果有矣;恐南都亦有之,玄翁不可不防!”
“哼哼!”高拱紧紧盯住张居正的眼睛,“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旋即一扬手,“我有什么可防的?用人行政从无私心存焉,能奈我何?!”说着,躬身上了轿,“起轿!”
张居正回避着高拱的目光,侧脸道:“呵呵,是啊,皇上对玄翁之眷倚,古之罕有,屑小不知天高地厚,想撼动玄翁?笑话!”一眼望见高拱已然起轿,忙小跑着钻进自己的轿中,吩咐道,“快,前引,前引!”
两顶轿同时在文渊阁前停下,高拱下轿,顾自往前走,张居正快步跟上,高拱头也不回,瓮声问:“辽东捷报怎么回事?”
张居正答:“喔,东虏喀布喀的速巴孩,见我大败建彝,朝廷宣捷,以为我气且骄,必恃强轻敌,竟犯长胜堡、清河堡,李成梁大败之,斩首……”
高拱已从孟冲那里知道了战果,遂打断张居正:“不出所料!好在我事先叮嘱再三。”又问,“有何事要我来定的?”
张居正心说:“等你定?难道我不能定?”但口上却说,“倒是无疑难事,惟程文、宋之韩各有一本,劾刘奋庸、曹大埜朋谋诬陷元辅,事甚悉,乞重处。居正已拟旨吏部题覆。”
“吏部还能怎么题覆,只能为他们讲情。”高拱冷笑一声说,忽然想到看视太子讲学事,“叔大,今日还是你去看视,我先处理阁务。”
张居正估摸时辰已到,转身要走,高拱扭脸道:“记住,东小房是阁臣看视太子讲学的直房,不是与阉党喝茶密语之所!”
“喔?这…”张居正楞了一下,脸“唰”地红了,旋即“呵呵”一笑,“玄翁提醒的是。”心里却恨恨然,“我不是婴孩,竟如此不留颜面!”
高拱有了几分快意,一进中堂,就吩咐书办:“去吏部,叫魏侍郎来见。”
须臾,魏学曾赶到了,施礼间,高拱道:“这场风波,上紧止息吧!科道劾曹、刘的弹章,打算怎么题覆?”
魏学曾并未直接回答,低声道:“曹大埜失意怏怏甚,偷偷知会我,言劾玄翁非本意,乃曾省吾所指授。”
“哼!我早知道此人不是东西,上蹿下跳!”高拱又是一声冷笑,“哪个省巡抚缺员?”话音未落,一扬手道,“川南土司屡叛,其首领阿大等盘踞九丝山僭号称王,屡抗官兵,曾省吾不是多谋略、精力过剩吗?把川抚的位子腾挪出来,给他加兵部侍郎、副都御史衔,巡抚四川,把叙、泸局面稳住。”又问,“殷正茂又向吏部要人了吗?”
“是。他要山东参议陈奎到广东去做兵备道。”魏学曾答。
“那就快办!”高拱一扬手道,“凡关涉广东的事,要特事特办!”说着,把一张稿笺递给魏学曾,“程文、宋之韩劾曹、刘的题覆我已拟就,拿去,照此办文。早办早了,免得分散精力!”
魏学曾一看,上写着:
奋庸尝供事裕邸,效有勤劳;大埜少年轻锐,亦言官,未足深咎。当宥奋庸,复大埜职。
“玄翁,这……”魏学曾为难地说。
高拱向外摆摆手,示意他出去,又吩咐书办:“这几天的文牍里有没有漕运、两广的?速翻检出来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