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掀开轿帘正欲下轿,看见张居正正向文渊阁里走,分明是扭头向这边扫了一眼,却加快了步伐,闪身进了阁中。这几天,张居正显得很拘谨,眼底支吾,与他相对,似乎甚难为颜面。对此,高拱自是察觉到了,但又不知该如何为其解慰,生恐再提那个话题,反而让张居正越发难堪,也只好听之任之。
阁臣刚在中堂坐定,轮值执笔的殷世儋就一惊一乍地说:“喔呀呀,巡城御史王元宾所上的这道《缉获钻刺犯人孙伍等疏》,厚如簿册,头绪庞杂,若不一字一句读完,恐诸公如坠雾中,不明就里。”
高拱轻叹一声,想刻意回避的话题,不得不再次提起,他担心王元宾把握不住,疏涉张居正,忙道:“历下,既然此疏冗长,就不再说了,批交吏部题覆就是了。”说着,看了张居正一眼,却见他低头抚弄着案上的毛笔,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目光游离,不停地变换坐姿,一看可知他内心十分紧张。
殷世儋以为高拱会如获至宝般地高兴,却见他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甚是不解:“元翁,此事干系重大,关涉前宰,内阁还是先议一议为好。”
“历下,需回避吗?”张居正问。
“回避?”殷世儋一脸茫然地反问。
高拱从殷世儋的神情中判断出,王元宾此疏未关涉张居正,也就松了口气,道:“那就说说吧。”
“前面的就不说了,说干货。”殷世儋边翻看边道,“中兵马司申文称,犯人一名孙伍,年四十五,直隶松江府华亭县人。供状:先年为汉阳知府孙克弘家仆从,后积有田产,见得徐阁下位居首相,势焰逼人,将原主背讫,并田产等项值银一千五百余两进献徐府,充为徐家人,改名徐五。”
“这就是投献,损国家,利富豪,大干律条!”高拱突然一拍书案,大声道。
“继续?”殷世儋问了一句,低头又读起了疏文,“亦有华亭人朱堂、王忠、沈信、沈学究陆续投入徐府。朱堂改为徐堂,沈信改为徐信,并同雇工唐艾,领徐璠本银二万两;王忠改为徐忠,沈学究改为徐学究,与蔡元、张恩、沈耀,领徐瑛本银一万八千两,倶于东安门外,假以开张布店为由,倚势在京营求重利。”
“苏松乃财赋所出,似这般都投献到豪门,赋税岂不都转嫁到小民头上?”高拱越听越气愤,“难怪吴地贫富悬殊愈演愈烈,皆毫富之家贪得无厌所致!也难怪江南缙绅不能容忍海瑞!”
殷世儋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待高拱说完,继续读道:“比徐阁下辞官回籍,因在京店铺颇有厚利,将徐堂、徐信等仍留在京,照前营利,不行收止。又借此百计内外钻剌打点,希图起用,往来探报消息,并将原籍上控之人拦阻,不得诉奏。有顾绍、沈元亨投递各衙门揭帖为证。”
“顾绍搬弄是非,不足为凭!”高拱烦躁地一扬手道。
殷世儋颇感惊诧,又见张居正神色异乎往常,越发迷惑不解了。
“历下为何停下来?”高拱催促道,“不必细读了,把结论说说就是了。”
殷世儋翻看了片刻,道:“接下来就是顾绍被骗颜料银,来京上控,徐家差人堵截劝阻;孙伍路遇孙克弘,孙克弘请托谋盐运使缺等情,及人证物证。奏疏最后说:‘为照湖广汉阳知府孙克弘,例属故违,法当参究。伏乞圣明敕下吏部,将孙克弘特赐罢斥。再照原任大学士徐阶,往事忠其与否,皆皇上所照鉴。独思皇上笃念旧臣,放归田里,亦可谓优厚而无负于阶矣!为阶者,当阖门自惧,恬静自养可也。夫何自废退以来,大治产业,黩货无厌,越数千里开店铺于京师,纵其子揽侵起解钱粮,财货埒等于内帑,势焰燻灼于天下。乡人顾绍等讦奏,尚不知省,复令孙伍等故违明旨,潜往京师,强阻词奏,探听消息,各处打点,广延声誉。迹其行事,亦何其无大体也!苟迷而不返,自生厉端,是使皇上不得终其笃旧之仁,而奉法之吏必任矣!臣窃为阶惑之。再乞皇上敕旨戒谕,天语严重,俾令省图,恬静山林,灭迹朝市,以终余年。庶君恩臣度,可保终始,而朝廷亦共享和平之福矣!’”
“拟‘吏部知道’就完了!”高拱一扬手说,“议别的。”
“元翁,此事吏部会如何区处?”殷世儋忍不住问。
“吏部题覆,不是还要内阁拟旨吗?”高拱显得极不耐烦,“时下不必再花费功夫在这件事上。”
次日,吏部接到了王元宾的奏本。张四维阅毕,不敢批司,送给魏学曾看。魏学曾看了一遍,愤愤然道:“可恶!”两人相对唏嘘良久,议定待晚间高拱到部,请示办法后再批司办文。
“玄翁,王元宾这句话,就是‘朝廷亦共享和平之福’这句!委实分量不轻!”当晚,高拱一到吏部直房,张四维、魏学曾就跟在身后进来了,魏学曾拿着王元宾的奏本,指着末尾道,“一个下野的阁揆,人虽未死,却阴魂不散,搅得朝廷不得安宁!他不消停,朝廷竟不得享和平,令人扼腕三叹!”他把奏本往高拱书案上一丢,“他居然还想东山再起,以压人心,真是可恶!”
高拱叹口气道:“王元宾有‘臣窃为阶惑之’之语,我也为徐老惑之,不知他何以如此。”
“为恶多端,利益巨大,为自保又为保利,必百般弄权!”魏学曾道,“自玄翁复起,京城官场就一直暗流汹涌,这背后,少不得徐阶的影子!以学曾看,这就是一颗毒瘤,不如痛下决心,一举割除之!”
张四维曾暗中资助徐璠开店铺,说不定王元宾疏中所说徐忠等人领徐琨本银一万八千两,就是他给的。是以此时他也有些心虚,生恐高拱决计彻查,忙道:“玄翁,确庵,徐老久历内阁,两朝元老,皇上宽厚,岂肯不终笃旧之仁?况且,徐老门生故旧遍朝野,牵一发而动全身,纠缠这件事,必干扰大局,得不偿失。”
“子维说的对,”高拱叹口气说,“时下北边稍安,绥广靖辽尚未有成;海运正在筹办,恤商之策还要不断推出,整饬官常、改革旧制以行实政更是千头万绪,全力投入尚嫌局促,哪里有精力用于这些纷扰之事?”
“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魏学曾道,“不上紧防风,终遭其摧折也未可知。”
“惟贯,不说了!”高拱扬手道,“此事我已斟酌良久,只究孙克弘钻求升官一事,它事就不触及了,不了了之吧!”说着展纸提笔,写了一段话,推给张四维,“照此题覆吧!”
张四维一看,只见上写着:
看得巡视中兵马司御史王元宾题称,湖广汉阳知府孙克弘钻求升官,乞要罢斥。为照孙克弘不思圣世清明,乃敢妄图钻剌,官常不谨,已可概官。法纪甚严,自难轻贷。既该御史参论前来,相应议拟:合候命下,将孙克弘姑照素行不谨例,冠带闲住,以为夤缘求进者戒。
魏学曾接过扫了一眼,道:“玄翁,徐的事只字不提?王元宾奏本里请求皇上戒谕徐老,也回避掉?”
高拱满脸痛楚地摇了摇头,道:“不要因枝节事扰了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