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看着被退回的奏本,连同厚厚一摞反对封贡互市的奏疏副本,大感意外,桌上摆着的早餐,动也未动。王诚在一旁苦劝良久,王崇古依然双手紧抱,仰靠椅背,沉思着。
“反对者众乃意料之中,可退回重议,则未想到。”王崇古终于开口了,忧心忡忡地对王诚说,“难道中玄顶不住压力,撒手不管了?”
“喔呀!”王诚大惊道,“若封贡互市不成,那麻烦可就大啦!”
“于公,错失一大利机;于私,一百多口身家性命!”王崇古两眼发直,颓然瘫坐在椅上,幽幽地说。须臾,他蓦地站起身,指着王诚道,“你,这就启程去京师,谒见中玄相公!”
王诚急急忙忙出了餐厅,侍从进来请王崇古更衣升堂。王崇古摆摆手,起身进了卧室,和衣而卧,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地想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睡着了。梦境里,俺答串联各部浩浩荡荡南下,突破了守口堡、宏赐堡、败胡堡,向大同涌来。大同城内顿时火光冲天,胡刀闪闪中,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倏忽间,一群锦衣卫校尉气势汹汹闯进了辕门,枷锁哗啦啦戴到他的身上,一个校尉宣读圣旨:王崇古居奇邀功,处置失当,至北虏蹂躏大同,生灵涂炭。著就地处斩,传首九边!一把长长的钢刀高高举起,就要向他砍来!千钧一发之际,蓦地被惊醒了,额头上满是虚汗。
听得里间动静,外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军门醒了?”
王崇古“蹭”地下床,跑到门口向外探头一看,果是王诚,不觉大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禀军门,下吏出城不到百里,正遇着吏部张侍郎的急足,说张侍郎奉高阁老之命给军门投书,下吏也就随他返回了。”王诚答道。
“喔,子维的书函呢?快拿来我看!”王崇古一步跨出卧室,坐到外间的一把椅子上。
王诚递过书筒,王崇古神情紧张地抽出阅看。正是高拱在吏部直房口授、张四维记录的那封书函。阅毕,王崇古畅出了口气,吩咐王诚道:“即传令,大同巡抚、总兵,宣镇巡抚、总兵,阳和兵备道,巡按御史,辕门各官,明日酉时,白虎堂聚议!”
次日酉时,白虎堂灯红通明,带兵部尚书衔的王崇古已是正二品大员,只见他身着绯红官袍,从后面的屏风中健步走出,先免了参见大礼,开口道:“今日召诸位来,是奉旨重议封贡互市疏。请诸位各抒己见。”
封贡互市之议被朝廷驳回,宣大文武官员闻之悚然。此时若主张维持原议,似有与朝廷作对之嫌;若主张拒绝俺答封贡互市之请,后果不堪设想,是以众人都不敢说话,白虎堂里陷入一片沉寂。
“本部堂思维再三,当维持原议!”王崇古只好亮出了底牌。
众人还是默然无语。
“那好,既然诸位无异议,就维持原议。惟在疏首,要加上一段话,把此番互市与嘉靖三十年开马市的区别,详述一番。”王崇古起身道,“本部堂已备了薄席,请诸位赏光!”
“这王崇古焉能如此?维持原议,急急奏来,简直就是目无朝廷!”内阁中堂里,执笔票拟的殷世儋拿起王崇古新上的奏本,匆匆浏览一遍,便丢于书案,气呼呼地说。
李春芳眼睛看着高拱,担心殷世儋的话会惹怒他,再爆发冲突,遂抢先道:“喔,历下,不能这么说。圣旨是发回重议,既是重议,维持原议亦无不可嘛!”
“既然发回重议,必是原议不妥,方发…”殷世儋争辩说,话未说完,李春芳急忙打断他,“好了,历下,批交兵部题覆就是了。”
“内阁直接拟票,下廷议就是了,何必再绕弯子!”高拱不满地说。
李春芳楞了一下,欲争辩,又恐被高拱恶语顶回,自己这个首揆越发无有颜面;欲纳其言,又怕把矛盾引到内阁,嘴张了张,又闭上了,无助地看了张居正一眼。
“玄翁,居正以为,还是先让兵部题覆吧。”张居正说着,向高拱使了个眼色。
高拱虽不情愿,但知张居正赞同交兵部题覆,必有其因,也就不再坚持。
“喔!”殷世儋突然惊叫一声,“御史郜永春弹劾王崇古、张四维的!”他拿起文牍,读起来:“臣督理河东盐政,今已告完。其中利弊,故再言之。盐法之坏,由势要横行,大商专利。如吏部侍郎张四维父张允龄,乃运司老商,霸占盐窝;宣大总督崇古弟王崇教,系运司大商,嘱托先支。此二臣者,类皆嗜利忘义、阻公营私。乞将张四维亟赐罢斥,王崇古姑行惩治。”
高拱既惊又怒,大声道:“这个郜永春,不识大体!此何时,偏来这么一手!”
“纯属搅局!”张居正附和了一句。
“行了行了!”李春芳制止说,又转向殷世儋,“历下,照例拟‘吏部知道’,交给吏部区处就是了。”又吩咐书办,“抄副本,送吏部张侍郎、宣大王军门,便于二公上疏自辩。”
高拱沉着脸,一语不发,直到阁议散了,默默起身往外走。他似乎有预感,张居正会跟出来,走出文渊阁大门,回头一看,张居正果然快步走过来了。
“叔大,再让兵部题覆,又是扯来扯去,误事!”高拱烦躁地说。
“玄翁,朝议汹汹,何必直接当其冲?”张居正解释说,“让兵部来办,内阁超脱,局外掌局!”
“我是担心久拖不决,老俺久等不得,出现意外。”高拱嘟哝了一句,语气是接受了张居正的解释。
“没想到郜永春又节外生枝!”张居正转了话题,恨恨然道。
“翻不起大浪!”高拱以不屑的语调道。
张居正沉吟片刻,道:“会不会有人指授,迂回阻坏封贡互市大局?”
“这个就不必揣测了。”高拱不以为然地说,“巡盐御史巡按毕,论劾与之有关的官员,也是他的本分。”
张居正接言道:“玄翁,巡盐御史即巡按,按臣论劾不同一般,照例是要尊重的。张四维、王崇古两位大员若因此罢去,封贡互市一事,如何进行得下去?”
“主动权在吏部,题覆慰留就是了!只是,”高拱叹息道,“时下张四维、王崇古就要注籍候旨,不能理事;更可虑者,朝臣本就强半反对封贡互市,这一闹腾,越发火上浇油了!”
“唉!”张居正也叹息一声,“方逢时丧母丁忧,王崇古又遇到麻烦,封贡互市一事,越发难了!”他突然一跺脚,“封贡互市,乃制虏安边大机大略,彼辈以娼嫉之心,持庸众之议,计目前之害,忘久远之利,遂欲摇乱而阻坏之,国家以高爵厚禄,畜养此辈,真犬马之不如也!”
高拱闻听,堂堂宰辅国相,竟骂同僚大臣犬马不如,看来张居正真是急坏了,便笑道:“呵呵呵,叔大若是村妇,遇到此等又急又气又无奈的事体,必是上街跳骂咯!”言毕,他收敛了笑容,语气坚定地说,“无论如何,不能半途而废,务必达成和平,这是大局!所谓为万世开太平,其业伟哉!千载难逢!我辈遭此际会,即使拼上身家性命,也不能错失利机!”
“断断不能退!”张居正赞同道。
高拱嘱咐道:“叔大,你给王崇古修书,让他不必担心;子维那里,我和他说。”
“如此一来,本是封贡互市一件事,又凭空多出按臣论劾大臣的处分事,两件事都是逆势而行,玄翁的压力未免太大了!”张居正同情地说。
高拱一扬手:“叔大不必担心,为成此伟业,何所惜!”他停顿片刻,很是郑重地说,“叔大,若我因此被挤而去,你接着干!总之非干成不可!”说完,与张居正拱手作别,登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