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四牌楼大街南头,有一座得意酒楼。这家酒楼原是吕光混迹京城时所开,后来吕光南返投于徐阶门下,酒楼就转给他的徒弟顾彬经理。顾彬五年前因为四夷馆考收未入选,其父顾祎请托未遂反被革职,他则因带头游街闹事被依律枷刑部大门前数日,事后,顾彬即混迹京城,拜吕光为师。
吕光、顾彬先后经营的这家酒楼待客有绝活:宰杀牲畜家禽,皆惨酷取味。鸡鹅鸭鸽之类,皆以铁笼罩之,炙之以火,饮以椒浆,毛尽脱落,未死而肉已熟矣!驴羊猪狗之类,皆活割其肉,有肉尽而未死者,冤楚之状,令胆小之人目不敢睹。这些绝活在嘉靖中期,还仅是皇宫制作御膳之法,渐有太监巨珰偷偷效尤,又被吕光学来,成为得意酒楼的招牌,血海肉林,恬不为意。加之此处离部院衙门不远不近,遂成为京城官员时常光顾之地。
可是,到了隆庆四年春,酒楼生意陡然间一落千丈,变得冷冷清清起来。顾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忙把师傅吕光请来求教。吕光奉徐阶之命常驻京师,对官场情形了如指掌。三盅酒下肚,便挤眼咧嘴道:“非你经理不善,实乃那个高胡子之故!他一上来就大力整饬官常,又最恶酬酢奢靡,当官的人人自危,谁敢造次?”
“真想把那个高胡子千刀万剐!”顾彬恶狠狠地说,因四夷馆考收事,他对高拱恨之入骨,如今又因高拱之故生意惨淡,越发仇恨他。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吕光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说。
顾彬一脸苦楚:“可时下怎么办?当官的不来吃喝,弟子看这酒楼只好关张。”
吕光狡黠一笑,给徒弟出主意道:“关张倒也不必,门面还要立着,可以做别的买卖嘛!”
顾彬问计,吕光附耳低语了一阵,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吕光嘱咐顾彬:“慢慢来,先去吏部门口找生意。”
顾彬果然差他的伙计骆柱子扮成书生状,到吏部首门外游荡、守候。这天,骆柱子见一个官员在吏部衙门前向内张望、徘徊,一脸焦急状,上前搭讪道:“这位官爷,想找谁?我帮你牵线,必能办成。”
官员踌躇良久,一跺脚,跟着骆柱子到了一个拐角处嘀咕起来。
这位官员,乃河南省祥符县知县谢万寿。他是举人出身,混到知县之位已属不易。他早听说,知县三年晋京上计,若不打点则升迁无望,故到任后便想积攒些银两。但快一年了都是小打小闹,手头只攒下不过三千两银子。忽一日闻报,说有位京城来的陈大掌柜手下与本地商家争执扭打,谢万寿大喜,忙差巡检率人将京城客商一干人等拘押。原以为捞到条大鱼,不意叫陈大明的京城掌柜却一毛不拔,恼怒之下,谢万寿命人对其手下用刑。因下手过重,一个叫苏仲仁的竟被打得奄奄一息,谢万寿忙吩咐放人。陈掌柜雇车北返,未过黄河,苏仲仁就死了。陈掌柜又返回开封,到察院控告。巡按御史杨相亲传谢万寿勘问,要修章论劾。谢万寿惊慌万状,日夜兼程赶到京城,欲托人疏通。他在京城本就无有人脉,只是找到一个同榜举子,不意他道时下京城各衙门请吃饭已很难,提到疏通,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走投无路之下,有人主动愿意帮忙,他便有心一试,无非是破费些银子而已,与自己的前程相比,银子目下就不算什么了。
两人嘀咕一阵,谢万寿跟着骆柱子来到得意酒楼,进了一个雅间,坐了片刻,顾彬走进来,道:“官爷办何事?”他伸出两根手指,“这个数,不还价,事成之后再付。”
谢万寿一听事后付款,心里踏实了许多,点头应允。他知道,弹章会交吏部议处,考功司郎中是关键人物,遂提出欲与郎中孙大霖一见。吕光接单,即到孙大霖府上拜访。孙大霖在刑部员外郎任上到山东察狱,收了些银子,能够晋升到吏部考功司郎中,也多亏了有银子打点,是以对收受银子,他有抑制不住的嗜好。加之他多多少少知道吕光的背景,也不便得罪,遂答应了下来。谢万寿得以拜访孙大霖,奉上银子五百两,请他高抬贵手。
议处被劾地方官,是吏部的例行公事,此次只是一个知县,且目标也只是保住官员身份,不被革职;高拱固然办事认真,但他要办的事太多,哪里会注意到这件小事?孙大霖遂半推半就应承下来。接到要吏部议处弹劾谢万寿的弹章,孙大霖没有批交主事,自己亲自动笔,斟酌良久,拟稿呈上。
这天午时,孙大霖忽听高阁老传召,不知何事,忙到尚书直房谒见。高拱头也不抬,问:“你掌考功,参劾文官倶经你手,你说,哪个地方贪风最盛?”
“这个……”孙大霖支吾道,“各巡按御史、巡抚参劾官员,通常都差不多,够交差就行了,是以本部接到的要题覆的弹章各省相差不大,下吏不好判定哪里贪风最盛。”
高拱抬起头,欲发火,又忍住了,叹口气道:“我听说广东贪风最盛,良有司甚少,不知是否属实。”自知问不出所以然,也就不待孙大霖回应,便道,“抚、按参究官员,不能袭故套。考功司拿出改制办法来。”孙大霖点头称是,高拱又道,“巡按广东御史杨标任期已满,回京交差,你把他找来,我想向他查访一下广东官场情形。”
“下吏记住了,下吏也当多方查访。”孙大霖乖巧地说,正要施礼退出,高拱脸一沉,点着摊开在面前的一份文牍问,“巡按河南御史杨相劾祥符知县谢万寿性资刚暴,擅用非刑,打死无辜苏仲仁,该如何处分?”
孙大霖心里“咯噔”了一下,考功司已拟了处分呈批,为何还要这样问?分明是不认可了。但他还是咬着牙,把已拟的题覆重复了一遍:“玄翁,论法本当拟斥。但念其初授知县,在任日浅,姑从宽处分,改调闲散,以全器用。”
“谢万寿滥刑以逞,打死人命,其酷何甚!以酷而留其官,是废朝廷之法;以酷而调其官,是残他处之民!”高拱满脸怒容,他抬眼盯着孙大霖,“若谓在任日浅,弃之可惜,则人命、国法,不可惜耶?”
孙大霖忙点头,神色慌张地说:“玄翁教训的是,下吏这就照玄翁的意思重新拟呈。”说着,伸手去取文牍。
高拱向后仰了仰身,任他把文牍拿去。孙大霖刚要走出直房,高拱突然道:“听说你察狱山东,惹了不少风言风语,怎么说?”他掌吏部以来,要求为官员建簿册以为参验,月终呈报,三个月来已有八十余册报来,吏部每个郎中的经历自是在他掌握中。适才见孙大霖满脸淌汗,神色不对,遂生疑窦。
孙大霖呆呆地站在门口,良久才支吾道:“玄翁,那那都是……”
高拱向外摆了摆手,道:“回去好好想想,有你陈述的机会!”
孙大霖闻言,抬腿迈步,腿竟有些发软,像踩了棉花似的,晃荡了几下,直到走出好远,才恢复常态。可是,回到司里,却坐卧不安,重拟文稿的心思一时全无。呆坐了半个时辰,蓦地起身,匆匆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