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前,邵方到松江拜谒徐阶,门公见他是布衣,死活不肯通禀。他拿出一锭银子,说了不少好话,方把拜帖递进去。徐阶虽未拒见,却面无表情,冷冷地问:“何事求见老夫?”
“存翁当国,持重稳妥,人望甚高,时下中枢乏人,何不出而主持?”邵方开门见山表明了来意,“晚生晋京转圜,谋复存翁首相。”
徐阶一脸不屑,以满是轻蔑的目光打量着邵方,道:“你要真有这本事,何不给自己先谋个官位?不克自计而为老夫计?一介布衣安能以相位授人?”
邵方微微一笑:“不意当国数载之人,竟是井底之蛙,不知神龙屈伸变化!”
徐阶面露怒容,道:“江湖术士,安知枢要!自嘉靖朝以来,惟有此一年来阁臣同心、宮府和谐,不可妄生事端!”言毕,怒气冲冲地喊了声“送客!”
讲到这里,邵方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徐老以为晚生真要为他复相奔走的,做梦吧!”他兀自喝了盏酒,“高先生,晚生之所以去访徐老,乃是意欲探究,徐老罢相已然一载有余,何以皇上迄为起用高先生?”
这句话,点到了高拱的痛处。他去国一年,徐阶下野。高拱以为自己复出的时机到了。多者半载,少者一两个月,就会接到起用的诏旨。可是,半年过去了,没有;一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常常,他坐在书房读书,耳边仿佛听到有驿马的奔驰声,待出门查看,却又失望而回。他几乎每天都会到门口张望,希望看到飞奔而来的驿马……
难道,皇上把他忘了?初回新郑,皇上旋即差人送来赏赐,说明皇上是牵挂自己的,怎么说忘就忘了呢?还有好友张居正,他说过时机成熟会予以转圜,徐阶去后,内阁迄未添人,但李春芳、陈以勤无相才,惟靠张居正一人而已,然张居正焉能独自挑起如此大任?所谓时机,这不是最好的时机吗?何以一直没有起用的消息,这也是高拱迫切想知道的。但他不想在邵方面前表露,反而以责备的语气说:“任用大臣,权在朝廷,樗朽人在江湖,何必关切?”
邵方不以为意,自顾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高先生,徐老的话,涵义很深啊!此前晚生差人去接珊娘,在京盘桓数月,访得徐老将国事、家事一体托付张居正矣!如此推断,则张居正对徐老必有承诺,是以晚生断言:阻止先生复出最力者,非他人,乃先生之好友张居正也!”
高拱心里“咯噔”一声,仿佛有股乱麻倏然堵在胸口。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自己的金石之交会违背对自己许下的诺言,阻止自己复出。可细细想来,邵方此言,并非故意挑拨。刚下野时,他与张居正各相望不忘,时通书函,近来张居正的书函越来越少了;徐阶离京仅十天,张居正即上《陈六事疏》,俨然政纲。这当不是巧合,而是刻意为之。徐阶忠告张居正阻止高某人复出、张居正不得已答应下来,也是意料之中的。如此看来,好友张居正也是左右为难啊!这样想来,高拱虽心里多少有些芥蒂,还是很快体谅了张居正的难处,遂呵斥邵方说:“不可妄言!自古论相属君王,焉能妄言臣僚左右某人可否居相位?!”
邵方“呵呵”一笑:“可今上沉湎酒色……”他意识到高拱乃皇上的首席老师,情谊深厚,忙收住了。
高拱手里正搓着的一颗鲜枣“咚”地一下掉到地上,微微弹跳了两下,滚出了亭子,他怅然默念了一句:“难怪皇上把老师忘了,原来如此!”始则失望、继之愤恨的情绪遽然涌上心头,他握紧一只拳头,往石桌上狠狠砸了下去,刚想骂冯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出言道:“何人胆大妄为,竟如此污我皇上!”
邵方忙转移话题,道:“朝政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倘若无得力人物主持,恐一路滑下去,不可收拾。先生岂忍坐视?”
“恋官之心不可有,恋君之心不可无。”高拱喝了口茶道,“若乃君恩深厚,倚任多年,一朝别去,遂漠然以忘情,亦岂大臣之道?故恋官者,患失之鄙夫也;漠然以去者,小丈夫之悻悻者也。然而恋官者常千百,恋君者不十一。但某人究是恋官抑或恋君,二者实难辨明,故世人每以漠然而去者为高,谓之有道之士,差矣!到底是恋官还是恋君,只有自审自知,不便语人。固不可戚然于其中,亦不可漠然于其外。”
邵方赞叹道:“先生蒙受偌大屈辱,却依然心态平和,原来自有妙解。”他望着亭外,天已有放亮迹象,便不再绕弯子,壮着胆子笑道,“先生若能拿出二万两银子,晚生可保先生复相!”
高拱“哈哈”大笑,拱手作道谢状:“樗朽是故意出谐语吧?二万两银子?呵呵,卖了我也凑不够!”他连连摇手,“莫再提,莫再提!”
邵方收敛了笑容,郑重地说:“晚生自然知道先生家贫,不可能有若多银两;不必先生出一钱,宫中司礼监陈洪公公乃先生乡人,素仰慕先生,若得先生手札,晚生去谒陈公公,银子可立办!”
高拱见邵方非是笑谈,竟是要他以太监陈洪为介谋再起的,当即摇头:“走中贵人的门路谋官,非正人君子所当为,亦必为后世所诟病,只一个谋字,即为高某所鄙夷,况是透过中贵人!”
邵方并不气馁,道:“先生亦以狄仁杰为豪杰之士,晚生甚赞同!可当年狄公为相,正值武后临朝,男宠专权,狄公与世委蛇,自污之事非少。晚生以为,卓识奇才,为匡时济世,决不能过于爱惜一己之声名,拘束了自己的行动。”他站起身,躬身施礼,诚恳道,“先生乃今上之师,今上又委政阁臣,正是先生建功立业之良机。先生重返中枢,展布经济,于私,则后世知先生非流俗之辈,乃谋国之干才,当世之豪杰;于公,开创一代之治,振兴大明!先生隐于郊野,不惟是先生个人之损失,更是国家之不幸!万望先生听晚生一言!”
高拱蓦地起身,腿脚麻木,没有站稳,忙扶住石桌,轻轻甩了甩腿,以深沉的语调说:“容我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