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灵济宫门前遇到刺客,加之阁臣已不在西苑当直,高拱就命轿夫改走西单牌楼大街再转西长安街上下朝了。
这天黄昏,高拱的轿子快到家门口时,影影绰绰间,高福看见一个人影往轿前移动,有了上次遇刺的遭遇,他忙警觉地上前细观。
“福哥——”随着一声轻唤,一个丫鬟装扮的女子快步走了过来。
“咋是你哩?!”高福惊喜地问,“老爷一直挂着你,为找你我腿都跑断啦!”
遇刺后次日,高拱一则要感谢珊娘的救命之恩,一则担心她的安全,命高福到灵济宫打探消息,连续去了几次,也没有获取任何珊娘的讯息,不意今日珊娘变成了丫鬟,找到家里来了。
坐在轿中的高拱觉察出外边有动静,便掀开轿帘观看,借着灯笼的光亮,一眼就认出丫鬟打扮的珊娘,急命落轿。
上午在内阁与徐阶发生激烈争执,高拱拂袖而去,一个人回到朝房,余怒难消,徘徊踱步良久,也没有使自己平静下来。适才在轿中,一路上也是眉头紧锁,郁闷异常。
他原以为,新朝开局,可以大展鸿猷,尽快开创一个新局面出来,却不料处处碰壁,反而陷入孤立。
自己的处境固然可虑,但他更忧虑的是皇上受到围攻,国事难以正常推进。焦躁、委屈、气愤的情绪堵在胸口,呼吸不畅,晕轿的感觉阵阵袭来,难受至极。
可一见到珊娘,高拱的心情瞬间变好了,适才的晕眩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珊娘与高拱对视了一眼,指了指宅院,高拱明白她的意思,要进院里说话,便命高福引珊娘入内。
进得首门,高拱急忙下轿,拱手对珊娘道:“侠女恩人,受高某一拜!”
“哎呀先生,折煞奴家也!”珊娘忙回礼道。
“哈哈哈!”高拱发出爽朗的笑声,指了指垂花门,“请珊娘到内里小坐。”
珊娘摇摇头,说:“先生,奴家还是在茶房稍坐吧,说几句话就走。”
自从高拱遇刺,巡城御史禀报朝廷,说是北虏奸细所为,并煞有介事地在京城展开大搜查,凡是乞丐、游僧人等,都盘查甚严。锦衣卫、东厂也派出缉卒暗中缉查,京城一时风声鹤唳。
珊娘大抵是怕给高拱添麻烦,不愿久留吧。高拱也就顺从了她,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珊娘引进右手的茶室。
“怎么,珊娘为何这番装扮?”高拱指着她的一身丫鬟服饰问。
“灵济宫不能再住,故而恢复女儿身。”珊娘故作轻松地说,“因天足之故,怎可作大家闺秀装?”
那天救下高拱,珊娘进了灵济宫,想到官府必来搜查,她不愿暴露身份,也担心那些人会加害于她,片刻未敢停留,借夜色掩护趁乱跑到西四牌楼,雇车想去“豆腐陈”家,可出了德胜门,她又犹豫了,想到陈家与灵济宫多有往来,和不少达官贵人也常有交通,恐非自己藏身之所,遂弃车步行,到村中观察,找到一老年夫妇家,拿出自己随身佩戴的一块玉玦,在此处安身,编造了一通家世,恢复了女身,这才敢进城打探消息。
高拱也不再多问,很是郑重地说:“珊娘,我正想见你,一来要感谢救命之恩;二来,请你回江南去,知会邵大俠,海禁已开,请他到泉州观察情形。”
珊娘起身施礼道:“奴家听说了,多亏先生主持!”复落座,又说,“邸报一出,议论可多啦,有的说历史上将有‘隆庆开关’这一笔呢!想必义父也很快会晓得的。先生想让他去观察开关情形,奴家会寄书转达。”
“这么说,珊娘不回江南?”高拱忙问,“珊娘远来,不就是为了开关吗?今目的已达,为何还不回去?”
“对的呀,初心是如此。”说着,珊娘低下头,脸颊上泛起红晕,“可,奴家心有所属,不想离开。”
高拱明白珊娘的言外之意,既感动又无奈,轻声叹了口气:“珊娘,一个人在京城,不是太委屈自己了吗?”
“不!”珊娘倔强地答,“奴家觉得比梁辰鱼先生笔下的红情要强多了呢!”言毕,她看了高拱一眼,目光流露出敬慕,似乎还有几分怜惜,说,“先生,奴家此来谒见,有几句话想说于先生。”
高拱眉毛一挑,说:“喔?珊娘请讲。”
珊娘道:“那天刺客谋刺先生之事,听说是北虏奸细所为,可奴家总觉得似乎有些蹊跷。”
“喔?有何蹊跷?”高拱道,“我也正想问珊娘,珊娘何以在千钧一发关头出手?”
“刺客此前已在灵济宫前游荡,”珊娘道,“奴家就发觉那几个家伙鬼鬼祟祟,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多了份戒备。那天见他们又来了,就悄悄埋伏在那棵老树上,观察动静。后来的一幕,先生都晓得了。”她笑了笑,又说,“刺客刚跑出不远,就死在兵马司之手,先生不觉得奇怪吗?”
“他们说是正巧偶然遇到。”高拱答。
“也太巧合了吧?”珊娘道,“怎么三个人都瞬间毙命呢?会不会他们事先就知道刺客在灵济宫前行刺,然后埋伏好了,再杀刺客以灭口?!”
高拱大吃一惊!
那天巡城御史吴时来当场即断定是北虏奸细所为,他也有些不满,但也只是觉得作为巡城御史,吴时来说话不够谨慎,事后也没有多想。听珊娘这么一说,高拱顿觉蹊跷,有必要彻查,消除隐患。
但这是公务大事,他不想对珊娘说起,只是道:“多谢珊娘提醒,我知道了。”
“先生,还有一事。”珊娘说,“年前奴家还在灵济宫时,遇到两位官爷,他们找道长说,要借灵济宫讲坛,大开讲学。两个人辞别道长后,嬉皮笑脸嘀咕说,‘元翁让我辈宣扬大开讲坛,不是真的要讲学,是想让高胡子背上这口大黑锅的!’听了这话,奴家心里为先生着急,又怕冒然说于先生,有挑拨是非之嫌,奴家左右为难,想来想去,恐有人在背后算计先生,还是说于先生知道为好。”
高拱“腾”地站起身,大声道:“这不是故意栽赃吗!”话已出口才觉得失态了,忙又坐下,对着珊娘报歉地笑了笑,“珊娘,我知道了,让珊娘费心了。”
珊娘觉察出高拱既愤怒又尴尬,忙起身告辞。
高拱才想起来问她:“喔,珊娘,你住哪里?靠甚维持生计?”
“在附近不远赁了房子住,会知会福哥的。”珊娘羞怯地答。
高拱忙唤高福,要他记住珊娘的居处,又命他取些银子来。
珊娘摇头道,“义父已有接济,不劳先生挂心。”说完,施礼而去。
望着珊娘的背影,高拱满是爱怜,她不愿意回江南,竟让高拱感到几分踏实。能够见到珊娘,对他来说,就是愉快的经历。这样的愉悦对他来说,太稀有也太珍贵了。
高福送珊娘出门,返身回来,见高拱还楞楞在站在原地,忙上前唤了几声。
高拱这才回过神来,边往里面走,边回味珊娘适才通报的情形,突然感到事态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