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中堂,郭朴拿起一份文牍,一脸疑惑地说:“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弹劾吏部尚书杨博?”
听到胡应嘉这个名字,高拱不禁生出厌恶。
一个多月前,胡应嘉深文周纳,弹劾高拱不忠二事,意在激先帝杀高拱。
虽然胡应嘉的奏本因先帝处于弥留之际未及御览,没有起到应有的杀伤效果,但官场上却到处流传着高拱当直时回家御女的传闻,给他的声誉带来莫大的损伤,让他百口莫辩。
不惟如此,胡应嘉之举,对高拱与徐阶的关系,已起到了高度煽发仇恨,激化矛盾的作用,这也是政府高层人所共知的。
虽然明知胡应嘉是诬陷,用心险恶,但高拱也无可奈何,胡应嘉并未因此受到任何影响。如今胡应嘉又将矛头对准吏部尚书杨博,让高拱感到意外。
杨博进士及第三十八了,出任过甘肃巡抚,又以兵部左侍郎经略蓟州、保定军务,总督宣大、蓟辽,升任兵部尚书、转任户部尚书,去岁接替郭朴任吏部尚书。他不惟资格老、资历深,且为人持重,善处各派之间,很有人缘。
嘉靖朝曾任蓟辽总督者六人,非杀即革,只有杨博不惟平安无事,还从这个职位升任兵部尚书,足见此人为人处世非同一般。
杨博执掌铨政,一向照章行事,升迁调转,无依据者不办;但若皇上暨内阁明暗所授,他也会领会意图,稳妥办成。不知胡应嘉因何弹劾起杨博来了。
郭朴把胡应嘉的弹章读了一遍,略谓:科道官是否纳入京察,本无定制,国朝历史上京察时考察科道者十之仅三;今次考察科道,察典降黜之科道,竟无一人为山西籍者,臣愚钝,不知吏部尚书杨博之同乡,皆称职优等之官乎?所察典之给事中胡维新、御史郑钦,曾弹劾过杨博,察典他们乃是泄其私愤,似此护党营私之人,委以铨叙之重,恐长此以往,庙堂之上皆晋人矣!
刚听完胡应嘉的弹章,高拱鼻子中发出“哼”声,忍不住要说话,郭朴忙放下文牍,抢先道:“胡应嘉,何职?”
“吏科都给事中。”李春芳顺口答道,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着啊!”郭朴道,“胡应嘉劾杨博挟私愤、庇乡里,且不论其对错,但问一件事:吏部所有公牍,吏科都给事中不副署即为无效;京察结果上报时,胡应嘉必是副署了的,事前既无异议而副署;事后却偏要提出弹劾,是何用心?!”
高拱想要说的,也正是这层意思,既然郭朴已说出,他也就不必再言。他明白郭朴让他不要说话,是为了避嫌,免得落得挟私报复胡应嘉的恶名。
徐阶也气呼呼地说:“抵牾。”
“胡应嘉出尔反尔,全不是人臣事君的道理!”郭朴恨恨然,“此等言官,违制任性,应当革职!”
高拱憋得难受,还是忍住了,只是一脸怒气地撸了撸袍袖。
徐阶却盯着高拱问:“新郑怎么看?”
高拱咬紧牙关,未出一语。
徐阶只好又问李春芳:“兴化,你呢?”
“这……”李春芳为难地说,“皇上初登大宝,遽遣言路,似……”
徐阶捻着胡须,厉声道:“他自找的!”侧脸看着郭朴,“胡应嘉党护同官,挟私妄奏,首犯禁例,革职!”
谁也没有想到徐阶会这样说。他一向标榜开言路,对处分言官从来都是慎之又慎的,今次何以如此痛快?怕外人说他党护同乡?抑或想以此让怀疑他指授胡应嘉弹劾自己的高拱释怀?
李春芳、郭朴各自揣度着,谁也没有说话。
高拱尽管内心疑虑重重,但胡应嘉受到革职处分,他还是有几分快意,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容。
徐阶瞥了高拱一眼,微微一笑,对郭朴道:“安阳,说下一份吧。”
郭朴道:“这份,御史李贞元弹劾河道总督朱衡的。弹章略谓:朱衡总督河道后,主持开支河四,泄其水入赤山湖,山水骤溢,决新河,坏漕艘数百,请皇上罢其职。”
国朝的漕粮六成征自南直隶和浙江,漕运遂成朝廷一大繁务。成祖迁都北京后,便整治大运河,形成从杭州湾通往北京的漕河,造漕船三千余只,以资转运。
但漕运遥遥数千里,中经淮河、黄河,而黄河不时泛滥甚至改道,使得漕运每每受阻。治理黄河、淮河,不惟关乎两河沿岸百姓性命财产,也是疏通漕运的关键所在。多年来,朝廷为此争论不休。
去年,先帝裁示,纳工部侍郎朱衡的“束水归漕”方案,并命其出任河道总督,另一套“挽淮入河”的方案被否决。
“束水归漕”和“挽淮入河”各自拥有一批拥趸者,朱衡任河道总督采“束水归漕”之策,“挽淮入河”派必然会弹劾朱衡。
高拱对两派主张本无定见,只是觉得彼此攻讦不已,让人感到既好笑又无奈。
朱衡与高拱同岁,中进士却早九年。授尤溪知县、转婺源知县,颇有政声,迁刑部主事,历郎中,出为福建提学副使,力荐南平教谕海瑞清廉可用。后升山东布政使、巡抚,调任工部侍郎,去岁受命总督河道。朱衡是有名望的大臣,倘若纳弹劾他的言官所请罢黜他,则不惟得罪朱衡,还得罪一批拥护“束水归漕”派的言官;倘若对弹劾他的事置之不理,则势必得罪“挽淮入河”派的言官。
关键还在于,无论是“束水归漕”还是“挽淮入河”派,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治好黄河,谁当河道总督,漕运都难免出闪失,言官总有弹劾的把柄。
往者,先帝乾纲独断,但对两派的主张也一直游移不定,每以两派轮换的法子化解之。可新君继位,远不像先帝那样以刑立威,施铁腕钳百官,如何处理这件棘手的弹劾案,是摆在内阁面前的难题,包括高拱在内,几位阁臣一时都感到为难。
徐阶见几位阁臣都沉默不语,遂决断道:“揭请上裁!”
高拱一听徐阶要把难题甩给皇上,当即就急了,断然道:“此端不可开!”
徐阶被高拱激怒了,大声道:“既然内阁拿不定主意,奏请皇上宸断,有何不可?”
高拱解释说:“元翁,莫忘了,咱们皇上刚继位啊!先帝时,揭请上裁习以为常,那是因为先帝御宇年久,通达国体,故请上裁;方今皇上甫即位,安得遍知群下贤否?事体根由?遽请皇上亲裁,皇上或难于裁断,必有所旁寄!”
“旁寄?”李春芳问了一句。
“这还用说吗?政府指望不上,皇上又难以决断,就只好交给太监喽!如此,天下大事去矣!”高拱慷慨激昂地说,“世人皆云任用宦官,过在皇帝,岂不知,举凡宦官阉人肆虐,莫不由政府或政府中人启其端,我辈职责所在,万不容宦官干政之事再现!”
他以为,自己一旦摆出强硬姿态,徐阶就会像前些日子一样作出退让。
可是,徐阶却突然一反常态,比高拱的态度还要强硬,他一拍桌案:“够了!刻下还是老夫当国,揭请上裁否,是当国者的特权!等新郑坐上首揆之位,再说什么不容宦官干政的话不迟!”
中堂的争吵声,引得书办文吏都伸着脑袋往这边张望。
高拱颇感意外,还想争辩,郭朴制止说:“新郑,别再说了!”
“既然不容高某置喙,那高某还赖在此地何用!”高拱怒气冲冲地说,言毕,拂袖而去。
高拱刚走出中堂,徐阶冷冷道:“不是替你把胡应嘉革职了吗,还不满意?!”
“喔呀,元翁——”郭朴惊诧地说,“适才议胡应嘉一事,新郑并未出一语,与他不相干嘛!”
“哼哼!”徐阶又是几声冷笑,“不是事先密议好了吗,有人替他说,还要他亲自说出口吗?”
郭朴望着徐阶,突然感到异常陌生,似乎在他华丽的官袍下,藏着无数支冷箭,随时都会悄然射出,让人猝不及防,想到此,郭朴不禁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