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那一声巨响之后, 苏拾欢跌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她如同一片树叶一般轻轻飘起, 又重重落下,“咣”的一声,背部磕到什么重物, 那一瞬间疼的苏拾欢几乎断了气。

四周沙尘满布,苏拾欢每一呼吸一次,就好像吸起满肺烟尘一回。

她揉着后腰被撞到的部分, 在下面缓了一会儿, 活过来一点之后她便开始摸索。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落在了哪里,这里本伸手不见五指,好在方才苏拾欢“缓一会儿”的功夫里, 眼睛已经适应黑暗,能大致看到些东西了。

苏拾欢回头瞧了瞧,方才磕着自己的是一个大石块, 好在石块的形状偏圆,只是把苏拾欢磕疼了, 那大石块旁边是一个支起来的铁架子,苏拾欢看不清楚, 摸着只觉是楼梯旁的铁扶手,如果苏拾欢掉下来的角度再偏离那么一点点, 她可能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现在想想依然觉得后怕。

其实苏拾欢不是什么大义凛然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样紧急的关头直接把刘正芳给推出去。

以前苏拾欢很恨她的父亲, 她觉得他是自私的, 做事不计后果的, 当年他为救贺南征一家,自己身陷险境,最后葬身火海,在那之后,苏拾欢变成了一个无父无母,寄人篱下,任人欺凌的小孩。

这些,都是他父亲,那个人人敬佩,人人尊崇的“烈士”同志亲手造成的。

以至于后面的很多年里,苏拾欢的想法十分偏激,她甚至觉得全世界所有的烈士,都是不负责任的懦夫。

可是在这样一个时刻,苏拾欢却做出了和她父亲一模一样的选择。

她似乎终于能够有那么一点点理解父亲了。

因为在那样的关头,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可是把人救下来却是一下冲进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这是本性吗?苏拾欢也不知道。

也许真的就像贺南征说的,这是潜藏在骨子里的善良。

人性的真善美不会体现在平时的生活当中,没有人是高尚的圣人一般被大伙崇敬,只有在危难关头,一切都会显现出来。

苏拾欢苦笑了一下,扶着后腰,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

这里面异常狭小,因为楼梯碎裂地面裂纹,这里被土块堆积起来,留下了这样一个漆黑漆黑的空隙。

苏拾欢抬头看了看,果然,一块更大的石板竖着掉落到这里,上面压下来的石块掉不下来,之后落下的石块,木板以及各种杂物全都堆在了上面,把这空隙压实了。

这空隙很小,苏拾欢只能蜷着,站不起来,她深知这里也并不安全,现在地面还在轻微的摇晃,没有人知道之前会不会有更加强烈的余震出现,一旦摇晃变得剧烈,支撑着的大石板就会倒下来,上面的石块也会尽数掉落,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余震刚刚发生,搜救人员也要等余震平息才能进场救援,可是这个小空隙根本等不到那个时候。

苏拾欢只能选择自救。

……

临城市内发生震级不小的余震,这件事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人都已道地震已经结束,临城虽然郊区遭到重创,好在市内安然无恙,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市内也沦陷了。

余震发生的第一时间,贺南征就接到了通知,其他区域的搜救已经接近尾声,几乎所有救援官兵都被调到了市内。

领导很重视这件事情,召开新闻发布会的时候一再强调,务必把伤亡减到最低。

贺南征跟着一组救援兵乘坐直升机直接降落到市内,此时市内已是满目疮痍。

天空灰暗,好像快要下雨了,沉闷闷的,一如贺南征此刻的心情。

“贺队,这……”秦玉明的身体素质是这波兵里最拔尖的,组织便安排他和贺南征一起过来。

秦玉明看着贺南征的眼神,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救援。”

贺南征下颌紧绷,没有在窗边多看一眼,转身回到队里。

自始至终,贺南征没有问过一句受难群众的问题,他不能问,也不敢问。

他的身份首先是一个士兵,其次才是男朋友,才是儿子。

第一要务是服从组织上的安排,不能第一时间去找自己的亲人。

秦玉明看着贺南征高大挺拔的背影,有些说不出话来。

有的时候他很敬佩贺南征,他觉得他的真正的男子汉,是真正的男人,无论是贺南征的心胸,还是品性。

可是有的时候,秦玉明也觉得,贺南征是真的狠心,不是对别人狠,而是对自己狠。

看着贺南征此时的眼神秦玉明就知道,他现在心里应该急的不像话,他的母亲,他的爱人全都在市内,不知生死,那种感觉秦玉明没有体会过,可是稍微试想一下便觉心脏像从油锅里滚过一般。

救援兵被分成四组,分派完任务之后,指导员顿了顿,问了一句,“这里面有家乡是临城的吗?”

士兵里面有不少人举起手来,这一批的救援兵大都是从安城调派过来的,安城距离临城很近,不算富裕,不少兵蛋子都是安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

“你们需要明确一点,我们是军人,不光你们的父母是父母,别人的父母更是父母,军令如山,一切都要听组织指挥,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四个字,含着血泪,响彻整个大厅。

“好,分小队,出发!”

“是!”

……

苏拾欢拿出自己包里所有的东西,相机,小铁锤,一个铁制的小饭盒,厚一点的外套,要给刘正芳带过来的记者站发的小饼干,面包等吃食,还有就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化妆品。

苏拾欢现在有点饿了,可是她知道现在一切情况未知,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黑暗中支撑多久,这些小饼干和面包很可能会成为救她命的东西,一定要省着点。

苏拾欢摸索着往前面走了一点,她轻轻推了推一旁的石块,稍微松动了一些,可是连带着上面的全都发出沉闷的声响,苏拾欢便不敢再动了。

上面似乎有人走过的声音,苏拾欢也不太确定,“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

“请问有人吗?救命啊。”苏拾欢提高了音量。

可是依然没有人回答。

就在苏拾欢想别的办法的时候,震耳的轰隆声响在苏拾欢的头顶。

地面又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上面的碎石块跟着往下掉落,苏拾欢赶紧躲到角落,离那块支撑着的大石板稍微远一些。

地面的晃动越来越剧烈,不断有石块落下来砸在苏拾欢的头顶,不光是方才的轰隆声,楼上什么东西断裂,掉落,砸碎的声响更加恐怖。

那个大石块没有倒,可是上面的碎石木板却越堆越多,本就微弱的光线似乎又昏暗了几分。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热,苏拾欢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像是掉进了可怕的梦靥,轰隆声停止了,周遭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救、救命啊……”苏拾欢有些哽咽了。

她是真的有些害怕了,她害怕的不是眼前的黑暗与未知,她害怕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这份黑暗和未知将会持续多久。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就连哭泣都不敢大声,害怕体力流失,细小的求救声好像呜咽,听上去无助又可怜。

……

刘正芳被推开之后,又一轮余震发生了,她跟随着人群往外跑,现在根本没有管理者,也没有什么工作人员,所有人都在疯了一般的逃命。

大楼前面有一处空地,因为剧烈的摇晃地面已经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的纹路,像是地下的妖怪解开了封印,就要破土而出,屠戮人间一般。

“救命,救救我女儿……”

“救救我女儿,快去找人……”

刘正芳一边跑,口中一边念着,“谁能救救我的女儿,快来救救她……”

此时的她就好像十年前一般。

懦弱,又胆小。

还记得刘正芳很久之前看过的一本书上讲到,人越把什么样的性格表现的明显,就越在掩藏那个和这个性格相反的部分。

就好像一直很自负的人,实际上的内心十分自卑。

那本书上的其他句子刘正芳都已经记不清楚了,唯独这句,过了这么久依然无比分明。

她深深认同这个观点。

在外,刘正芳是强势的,是无坚不摧的女强人,因为贺父平庸,刘正芳必须强大,这个家才能撑得下去。

可是在没有人到达的内心深处,只有刘正芳自己知晓,她的这份强大,掩藏的正是内心的怯懦和胆小。

十年前她不同意收养苏拾欢,和贺父僵持了好久。

家里大部分收入来源于她,养活贺南征一个儿子已经很吃力,刘正芳根本不知道再收养一个苏拾欢会是一个怎样的境地。

刚才看到楼梯断层的时候,她也知道,只有一个人能够跑出去。

她犹疑了。

如果此时换做是贺南征和她在一起,那么她一定毫不犹豫的选择自己掉下去把贺南征推开。

就在她犹疑的那一秒钟,苏拾欢把她推开了。

和十年前的那种自卑又愧疚的感觉惊人的相似,苏拾欢这个小女孩再一次让刘正芳看到了自己的不堪。

相似,却又不一样。

刘正芳想,她一定会把苏拾欢救出来的。

哪怕拼上性命,她也一定要把苏拾欢给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