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加急文书至时,苏子澈宿醉未消,睡得正沉。萧蘅倒是一听到叩门声便醒了,轻摇着他的手臂,柔声将他唤醒,苏子澈蹙着眉头睁开眼睛,哑声询问何事。因着王妃在内,骁骑营将士不得进入寝殿,便由值夜的侍女将文书呈给了苏子澈,再掌灯近前,供他阅览。
苏子澈打开文书,才看了几眼,神色已愈来愈凝重,睡意霎时消弭,蓦地翻身而起,急急洗漱更衣。窗外天犹未白,苏子澈却顾不得与皇帝的私怨,当即策马入宫,赶在早朝前见到了皇帝,将文书呈上——边将白起,蓄意谋乱,岭南道告急。
白起手下有一名将领名叫李倬,原是骁骑营出身,白起仰仗南疆地处荒野,皇帝鞭长莫及,精心谋划了这一出叛乱,意图占领南疆,自立为王,那李倬身为秦王旧部,自是被瞒在鼓中。然而百密一疏,白起手下一名心腹原是渭城人,新春团圆之际自然免不了思乡情怀,与同为渭城人的李倬欢饮达旦,醉后无意之间,将此事说了出来。
李倬当即吓出一身冷汗,酒意尽消,借着更衣离席,悄悄书信一封,派人送至长安秦王宅邸。是以此等大事,竟是苏子澈较皇帝先知道。而白起那名心腹酒醒后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丝毫不顾同乡情义,立即带着十数名好手杀了李倬,并将此事告知白起,向其谢罪。白起同心腹密谋了数个时辰,次日一早起兵,将不服从他的南疆官员斩杀殆尽。
长安去岭南数千里,这边得到消息,岭南已不知变成了何等模样。早朝之时,皇帝便下令将白起等一众叛将革职,命江南东道、江南西道、黔中道、剑南道各率一路兵马支援岭南道,然而这四路兵马只能做救火之用,若想彻底平息南疆动乱,非朝廷亲派将领率兵平叛不可。朝堂上争执不休,为这将领人选险些打了起来,苏子澈从头到尾充耳不闻,一副事不关己袖手旁观的模样。
人选定不下来,皇帝懒得听他们争吵,宣布退朝。
于是重臣们从朝堂转移到尚德殿,继续就平叛将领一事各抒己见,等到所有人说累了,皇帝望向面带困倦的苏子澈,道:“麟儿。”苏子澈未曾抬头,微一躬身,平静道:“臣在。”诸人的视线立时都落在了他身上,皇帝问道:“对于此次将领人选,你有何看法?”朝中不少人都希望苏子澈出征,他年纪虽轻,战功却极为耀眼,朝中不少人希望他出战,只是岭南瘴疠之乡,实在凶险万分,向来是大宁贬谪流放罪臣之地,他自己不请缨,皇帝不开口,众人没有一个敢直言将他推举出来。
是以此时皇帝一问,不由都竖起了耳朵,只听苏子澈道:“臣以为,董良用兵沉稳,思维缜密,堪当此大任。”皇帝淡淡一笑,道:“此役事关重大,只许胜,不许败。董良虽有将才,却未曾担任主帅,恐是不妥。”苏子澈“嗯”了一声,道:“臣鲁莽了。”顿了片刻,又道,“臣无人举荐。”这一语说罢,殿里仿佛炸了锅,诸人纷纷议论起来。梁博道:“陛下,臣以为秦王智勇双全,深谙用兵之法,长安武将无人能出其右。臣举荐秦王为此次平南统领。”他话音一落,穆钦贤当下便道:“臣附议。”立时又有数位大臣附议。
苏子澈垂手而立,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皇帝凝视他许久,心下微微一叹,温声问道:“麟儿,你可愿去?”苏子澈淡淡道:“陛下此问折煞臣了。为人臣子者,自应忠字当先,只有能与不能,何来愿与不愿?臣擅于长途奔袭,或迂回深入,以战养战。此前与北黎交锋多为骑兵作战,麾下皆习九军阵,北黎地势平缓,是以此等作战方式方能发挥其长,成就臣一时功绩。南疆多密林,气候迥异北方,臣作战之法必将受限于地形,九军阵亦难发挥其作用。陛下言此战关乎社稷,不容有失,臣才疏学浅,恐不能担此重任。”
殿中霎时陷入寂静,皇帝点头道:“既然主帅人选难以定夺,那便容后再议,都退下吧。”几位重臣面面相觑了一番,继而躬身退去。
“麟儿,你留下。”
苏子澈脚步一顿,站回方才的位置上,恭敬而疏离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皇帝招了招手,道:“到朕身边来。”苏子澈依言走过去,在皇帝身前四五步处垂手而立,不肯再靠近半分。
皇帝起身走到他身前,看着眼前熟悉至极的眉眼,心底的思念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忍不住伸手抚上他微凉的脸颊,身体微倾,在他额上落下一吻,低低唤道:“麟儿。”声音里竟有如海深情。苏子澈心里刹那间翻江倒海,眼里涌上一阵酸涩,险些落下泪来。
他中秋前与皇帝诀绝,便是除夕也未进宫,算来两人已有四月多未见,除去西州征战那次,这是他们之间最长的一次分离。他不记得自己这些时日是怎样过来的,仿佛失忆一般丝毫想不起这段时光,他只记得这是极其漫长、极其痛苦、极其难熬的日子,可他坚信所有的痛楚都只是过程,只要度过最艰难的这些时日,定能等来云开见月的那一天——若不是南疆危急,他绝不会见皇帝。
不是不想念,而是太想念。
苏子澈侧首躲开皇帝的手,后退一步道:“陛下若无吩咐,臣告退了。”皇帝沉沉地目光凝视着他,若是苏子澈此时抬头,定会望见那双向来深不可见底的眼睛已被缠绵的情绪填满,若是他看到,也许就不会那么坚定地认为皇帝不够爱他了。可他没有抬头,其实从今早入宫开始,他未有一次正眼看向皇帝,他只听到皇帝问他:“麟儿,你想去南疆么?”苏子澈道:“但凭陛下尊意。”皇帝一怔,旋即追问:“麟儿自己的想法呢?想去么?”苏子澈道:“臣的想法不重要,臣微末之躯,能为陛下效劳是臣的福分。”
皇帝沉痛地闭上眼,他最疼爱的小弟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面名为“君臣”的墙,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不想让他靠近:“麟儿,是三哥在问你。三哥想知道你的想法,告诉三哥,好不好?”苏子澈的视线顿时模糊起来,心底却忍不住扬起一声冷笑,他薄唇轻启,语速极快地道:“你不是我三哥!”皇帝瞳孔骤缩:“你再说一次。”苏子澈有一霎地瑟缩,强压下心头的酸涩,出口是字正腔圆掷地有声:“你不是我三哥。”
“麟儿!”皇帝低喝一声,怒气乍然而起,迫近扣住他下颌,迫他直视着自己,“你以为三哥不舍得打你么?”苏子澈双眼通红,咬牙笑道:“陛下打得还少么?”皇帝扬手便是一记耳光,在触及他脸颊的刹那又堪堪停住,苏子澈闭着眼睛,黑色的睫毛轻颤,似是在等待那一记带着愤怒的疼痛落到自己脸上。皇帝怒目而视,却怎么也打不下去,只得重重地收回手臂,松开钳制他下颌的手,沉声问道:“麟儿,你心里在恨三哥?”
苏子澈缓缓地睁开眼睛,望着他曾经深深依恋着的兄长,望着过去朝夕相见倾心相待的十多年光阴,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你是君,我是臣,陛下如此问,是要臣以死明志么?”皇帝沉默了一下,问道:“一个臣子,会让朕亲自带在身边教养长大?便是朕的儿子们,又有谁是在朕身边长大的?麟儿,你自己说,三哥何时像待臣子般待过你?”苏子澈转开眼,不羁一笑道:“陛下隆恩,臣不胜荣幸。”皇帝闭了闭眼,努力平复心底翻腾不休的怒意,道:“麟儿,你在激怒朕。”
苏子澈看着他平静的神情,不知为何竟想起他们此前有过的那些争吵,似乎每每当他怒不可遏或伤痛欲绝之际,兄长都是这样一张冷静到冷漠的脸,冷眼看着他胡闹或哭喊,平静地给予惩罚或安抚。苏子澈咬了下唇瓣,心里像是被人用钝刀来回割一般痛入心扉,这份感情的不对等是他一直知道的事,他垂下眼,用力堆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神色来:“臣不过说出事实,若是令陛下不痛快了,要打要罚凭君处置。”
皇帝终于被他彻底激怒,一把将御案上的东西扫到地上,一连道了三个“好”字:“你这么想挨打,朕成全你。”扬声一吼道,“来人!”他的喜怒从来隐忍到不可察觉的地步,此时龙颜大怒,令守在殿外的内侍宫娥皆胆战心惊,听到传唤立时忙不迭地进入殿中,只听皇帝道:“将秦王杖责三十!”一声令下,立时有内侍一路小跑地去搬刑具过来,宁福海跪到皇帝身前磕头道:“陛下息怒!息怒啊!殿下有错您骂他几句便是,这会儿年还没过去呢,就算殿下有错,等过了上元再教训也不迟!陛下,殿下年纪小不懂事,您千万别气坏了龙体!”
皇帝睨了宁福海一眼,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今天就算小惩大诫,待年后再好好教训。”宁福海立时噤声,求情的话鲠在喉中,再也说不出半个字,他这段时间是瞧着皇帝为着秦王之事消减饮食,知道即便皇帝不说,心里也是极疼惜秦王的,哪怕秦王不肯进宫,对他的宠爱也不曾减少半分。他不知道秦王到底说了些什么,竟气得皇帝不顾佳节,不顾对小弟的疼惜和思念,也要将他好生教训一番。
刑床搬过来后,苏子澈望了皇帝一眼,似是有话要说。大宁的皇子聪慧者有之,顽劣者有之,庸碌者有之,可在诸多皇子之中,苏子澈怕是最受宠、却又最让人心疼的一个。原因无他,旁的皇子犯错有侍读替其受罚,可苏子澈莫说犯错,便是做的不够好也会被太子亲自教训一番,还不许侍读替他承受。好在苏子卿便是再怎样生气,也极少有假他人之手惩罚弟弟的时候,更别说是让苏子澈一向觉得腌臜的阉人来打他。第一次让内侍动手,便是那年奉先水患,他执意要去帮谢玄的时候。
第二次,便是今日,他在四个多月的分别之后命内侍责打他。苏子澈自小受到的责罚不算少,在刑床上挨打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一旦到了动用刑床的地步,绝不是兄长平素教训他那般咬咬牙就可以捱过。他望着皇帝,眼底有着几分哀求的意味,可皇帝根本没看他,目光落在内侍拿来的刑具之上。苏子澈用力一阖眼,只恨自己为何到了此时仍戒不掉对皇帝的依赖。
皇帝虽然说了杖责,但内侍拿来的却是两根戒尺,宽不过三指,长不足两尺,与讯杖相比不知轻了几何。他自然也知道苏子澈身子才愈,定然受不住讯杖的打击,看到内侍拿来的是戒尺,心里竟微微一松,转眼见苏子澈已经主动趴在刑床上,对内侍道:“愣着做什么,打。”
话音一落,便有两个内侍一前一后分别按住了苏子澈的肩和足,衣裳被撩到腰部以上,汗巾被解开,将下衣褪至膝弯,露出一段莹白如玉的光润臀腿来。苏子澈闭上眼,一颗眼泪从眼角渗出,顺着鼻梁滑下,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