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澈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昏昏沉沉地过了许多天。皇帝来了许多次,他俱都背身向内不见他,起初怜他痛失知交便由着他,哄了几次不见好,心底也有了气,便道:“麟儿,谢清之殇了,朕心里也不好受,何况还是因为苏逸。你心里难过,三哥是知道的,三哥也想救下谢清之,于公于私,都希望他活着,只是未能做到。你这样惩罚三哥,不理三哥,麟儿,你于心何忍?”
皇帝发怒,殿中诸人恨不得躲得无影无踪,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过了许久,只听榻上发出细细的鼾声——苏子澈睡着了。皇帝勃然而怒,当即拂袖而去。
一连数日,皇帝都未再进内殿看他,白日在尚德殿正殿处理政务,夜里便去偏殿或其他妃嫔殿里休息,苏子澈的身体慢慢地好起来,他闲着无事,太医又只许他卧床静养,便着人拿些书过来,倚在榻上看书。皇帝有时在正殿接见朝臣,政见不同时言辞甚是激烈,苏子澈看得再入神也会被打断,默然地听着殿外的熟悉声音。
不过几步之遥,却成了兄弟二人不可逾越的沟堑。
苏子澈眼睛盯着书册,思绪却不知飘去了何方,一个内侍进来禀道:“殿下,太子来了。”苏子澈显然并不知道皇帝立储一事,怔然问道:“太子?”不需那内侍回答,苏子澈便看到苏贤从外面进来,抬手将殿中诸人打发出去,关切问道:“小叔父躬安?”苏子澈微微一笑:“恭喜太子。”苏贤摇头苦笑:“手足离散方换得储君之位,我倒宁愿……”
苏子澈打断道:“贤儿,谨言慎行。”苏贤忙低头称是,苏子澈一招手,他忙上前问道:“小叔父有何吩咐?”他已被立为太子,他是君苏子澈是臣,君臣有别,若是苏子澈此举被有心人看到,定会得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可他二人年龄相仿,私下相处时随意惯了,从来不拘于礼数,一时竟也无人觉出不妥。苏子澈问道:“当时苏逸将我囚禁,是谁救我出来的?”
苏贤道:“是陆离,听说当时骁骑营和羽林卫翻遍了整个长安也未找到蛛丝马迹,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搜查普通百姓的家里,至尊发了好几次火,最后还是谢玄在狱中听闻此事,说是他曾无意间得知苏逸在长安的几处私宅,便想办法传信于陆离,这才找到了苏逸等人的藏身之处。”
似是在斟酌字句,又似是“谢玄”二字无端勾起他心底的伤痛,苏子澈过了许久才迟疑问道:“苏逸……?”苏贤轻叹一声,低声道:“庶人。”这显然是一个不算太坏的结果,苏子澈又问:“那谢家?”苏贤道:“十六岁以上男子皆斩,十六岁以下发配边疆,女子尽数配没掖庭。”苏子澈只觉一阵疲乏无力,久久都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是皇帝法外开恩,比他料想的结果好了太多。苏贤有些担心道:“小叔父身体未愈,调养身子要紧,先不要想这些。”苏子澈顺从地点点头,又问道:“南乔呢?”
那毕竟是皇帝的妃嫔,谈及父亲妻妾,苏贤面上不免有些尴尬,眼底却有些许不屑:“他还不是一如既往地想方设法去勾引——”声音一顿,他立时觉出此言有些过分了,便道,“自小叔父不进宫以来,他近来得意得紧。”苏子澈冷笑道:“连唯一不对他巴结奉承的秦王都病了,他自然是风生水起,也无怪乎得意。”苏贤道:“小叔父何必在意区区一个以色侍君的佞幸小人?他生为男儿,不思家国事,成日只想着如何搔首弄姿,这等人,陛下迟早弃如敝履,小叔父何必介怀?”
苏子澈唔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低声道:“我想回家。”苏贤生出迟疑,道:“陛下可答应?”苏子澈在尚德殿养病是皇帝亲自吩咐的,如今要走,也须得皇帝同意方可。苏子澈清冷一笑,低声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答应。”苏贤陡然心惊。
回到秦王-府,萧蘅已恭候多时,她盛妆之下气色还好,眼皮却略见红肿,事事亲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苏子澈。太医早晚各请一次脉,调养的方子也换过几次,苏子澈原是吃药如服毒般痛苦,幼时每每生病,总要父兄哄很久才肯吃药,多半还是蜂蜜调成的药丸,今次病这一回,喝起药来竟如喝茶般淡然。
临近中秋,长安的天气迅速转凉,苏子澈坐在湖心岛的树下里看书,几只白鹭停在水边,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里的游鱼。一片落叶旋转着飘落下来,恰停在了苏子澈手中的书册上,虽是落叶,却苍翠依旧。苏子澈拈起那片叶子,他被苏逸挟持之时尚是夏天,而后囚禁加昏迷,令他几乎忘了这世间的年岁,而今见树叶凋零,心道古人口中的一叶落知天下秋,大抵便是如此了。
一阵环佩叮咚,苏子澈抬眼望去,萧蘅带着几名婢女缓步而来,将熬好的药从食盒中拿出,柔声道:“麟郎,药熬好了。”
苏子澈应了一声,接过盛着乌黑药汁的瓷碗,眼底的厌恶未加任何掩饰,却也毫不犹豫地仰头饮尽,萧蘅递了颗蜜饯到他嘴边,苏子澈张口含住,过了会儿道:“我申时要入宫一趟。”萧蘅似是怔了一下,旋即道:“是要奏请就藩么?”苏子澈唔了一声,道:“你若是不愿离开长安,我便让陛下准你留在这里。”
萧蘅摇头笑道:“麟郎说笑了,麟郎在哪,妾身便在哪,莫说蒲州,便是八千里外的潮州妾身也去得。”此言一出,苏子澈也笑了,打趣道:“潮州天高皇帝远,其实也不坏,作威作福都无人敢问一声。只是蒲州不比长安,到底是让你跟着我受苦了。”萧蘅低眉道:“麟郎此言,真是折煞妾身了。萧蘅此生能嫁于夫君,已是三生有幸,只要与夫君在一起,无论长安蒲州,皆是此生难求的美好,又何来受苦之说呢?”
她言语之间情深意重,苏子澈望着她的眼睛,心底生出钝痛,却又无法言说,他握住她的手,却是道:“备马,我该进宫了。”萧蘅眼神一黯,仍作笑颜道:“麟郎身子才好,夜间风凉,骑马恐怕会冷,不如坐车吧。”苏子澈点头道:“好,依你。”
萧蘅吩咐人准备牛车,不多时,苏子澈乘着一叶小舟从湖心岛出来时,车已经备好,苏子澈正要上车,萧蘅却轻轻攀住他手臂,轻声道:“今上一向宠爱麟郎,恐是不会轻易让麟郎离开,若是今上不同意就藩,麟郎莫要与陛下争执,免得伤了兄弟和气。就藩之事,今次不成,亦可徐徐图之。”
苏子澈略一点头,道:“知道了。”他自然知道皇帝未必会轻易放他走,可他也知道,如今他与皇帝之间的纠葛已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皇帝不肯让步,他不肯委曲求全,继续相处下去只会让事态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而他不愿跟皇帝彻底决裂——那毕竟是他的兄长,是他十几年来一直以为可以相伴一生的人。
他并未想好见到皇帝要有一番怎样的说辞,事实上,他近来一直避免去想这些事,皇帝、谢玄,这仿佛成了他心里的一块禁区,无论何种方式踏入都只有死路一条。
因着中秋节将至,宫中各处都开始挂起花灯彩饰,苏子澈行至尚德殿,未向往常那样直接进去,而是命内侍先去通传,自己则候在殿外。他负手而立,看着宫中的飞檐翘角,碧瓦琉璃,看着巡逻的侍卫来往不休,看着匆匆而过的内侍宫女,这是他看了十几年早就习以为常的事物,即便闭上眼睛也可轻易描绘。可是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看不到这些了。
“秦王,别来无恙。”
苏子澈眸色一凛,眼底蓦然掠过一丝杀意,冷然转身,视线未在南乔身上停留片刻,只望着尚德殿的殿门道:“孤王今日来见陛下,闲杂人等还请退下。”南乔轻声一笑,道:“陛下今日身体不适,秦王请回吧。”
苏子澈只觉阵阵森然寒意从背后升起,他自幼在兄长膝下长大,除却长乐殿,便是尚德殿来得最为频繁。在这里还是东宫的时候,在兄长还是太子的时候,在这大明宫尚且没有南乔的时候,尚德殿于他而言便与长乐殿无异,都是令他心安的归处。
可是从何时起,他不再能随心所欲地出入这里,他昏迷之时住在里面,清醒之后却和兄长咫尺天涯,而今想见兄长一面,还要被旁人拒之门外。他不知道他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更不知道他的三哥在明知他最讨厌南乔的情况下,为何要让南乔来赶他走。他原以为就算有什么争执与矛盾也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容不得旁人置喙,可现在南乔就站在他眼前,他对皇帝所剩不多的期盼反倒像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只是他生来倔强,就算是自欺欺人,也要亲自证实才肯罢休。苏子澈冷冷地睨了南乔一眼,绕过他便向殿内走去,南乔横跨一步,挡在他身前道:“秦王这是要擅闯陛下寝殿?”苏子澈淡淡道:“怎么,我见自家兄长,还要经过闲杂人等的同意?”南乔面色一沉,冷哼道:“秦王还是先拎清楚自己的分量吧,陛下不想见你,你又何必自讨人嫌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陛下面前如何诋毁我?可结果呢?陛下对我可有一分半分的疏远冷落?倒是你,你近来在府中养病,陛下可曾探望过一次,可曾过问过一句?秦王,人贵自知。”
苏子澈冷眼看去,只觉南乔妖冶的唇一张一翕,犹如吐信的毒蛇般将恶毒之言送入他耳中,他脑中一片混乱,几乎无法思考,他不知道兄长是当真不知南乔此时所为,还是明知如此,仍是支使南乔来羞辱自己。他听到自己冷硬的声音,仿若垂死挣扎一般不肯认输:“人贵自知这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吧,区区一个男宠,也敢跟孤王叫板?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人看了。”
南乔道:“秦王可真是伶牙俐齿,只是……呵,陛下现在连见都不见你,便是舌灿莲花又有何用呢?”苏子澈陡然色变,抬手便是一记耳光打了过去,他盛怒之下犹然记得眼前是兄长的人,下手到底留了力气,饶是如此,南乔踉跄几步,左脸在片刻的惨白之后可怖地肿胀起来。苏子澈目色一敛,反手又是一巴掌挥了过去,却在未触及南乔脸颊之际被人握住了手腕。
“麟儿,你在做什么?”皇帝语气平静至极,他看了一眼狼狈的南乔,松开苏子澈的手腕道,“怎么这么大火气?”苏子澈满腔怒火立时转移到了皇帝身上:“陛下若是不想见我直说便是,何必让这等下贱之人羞辱于我?!你我好歹兄弟一场,便是我之前做的不对,你要打要骂我都认,为什么要让这种人来侮辱我?!”
皇帝一手放在苏子澈脑后,一手抚在他的颈侧,温声安抚道:“麟儿,朕方才小憩,并不知道你来了。”苏子澈一指南乔,厉声道:“若你不授意,他敢假传圣旨说你不想见我?!”皇帝眉头紧蹙,沉声道:“麟儿,你就这样跟哥哥说话?”苏子澈猛地偏过头去,抿紧了双唇。皇帝见他不再说话,低叹一声,抵着他的额头道:“麟儿,你先回去,三哥回头跟你解释这件事,好不好?”
苏子澈蓦然红了眼眶,断然道:“不好!你要把我支开?”皇帝蹙眉道:“怎么会?三哥今天有些累了,今日之事,容后再说吧。”苏子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颤声道:“他说你不想见我,是不是真的?”皇帝眉头一紧,反问道:“麟儿是拿他的话来质问三哥?”苏子澈没有答话。
南乔默然行了一礼,似是要告退,皇帝余光瞥见,当即厉声喝道:“你敢走一步,就永远不要回来!”南乔脚步一顿,整个身体僵在了原地。
皇帝回过头来看着小弟,两人都没再开口,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过了许久,苏子澈后退一步,一言不发地转身去了。
在他走后不到半个时辰,陆离便递牌子求见皇帝,带着秦王请求就藩的折子。那日酉正之时,夕阳的余晖洒满了整个长安城,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皇帝白龙鱼服,出现在了秦王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