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澈回到宴上时特意看了一眼外臣所在的席位,谢玄正与尚书省的一名官员谈笑畅饮,先前花园里的匆匆背影,便好似与他毫不相关一般。苏子澈换了一件连珠狩猎纹锦圆领袍,愈发衬得肤色莹润,俊美无俦,皇帝瞧他面色沉静,料想他已经冷静下来,亲手斟了一杯酒,道:“麟儿,这杯酒权当三哥敬你,莫再为此事不开心,好么?”
他看着眼前的九五之尊亲手为他斟酒,将将平复下来的心情忽又翻腾起来,他从前以为来日方长,以为先帝可以护佑他一生无忧,兄长会待他始终如一,转眼先帝逝去,兄长心里有了他人,只剩下他始终站在原地,攀着往事不肯放手,一味地自欺欺人。他有些难过地垂下眼,他不想每次遇到类似之事都是自己做出妥协,不想被皇帝哄一哄就假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更不想这样……这样一直看不清皇帝的心。
苏子澈偏头一笑,并未去碰盛满美酒的杯子,低声只道:“臣不敢。”皇帝并不意外他的回答,问道:“麟儿,你素来懂事,怎么偏生这么抵触成亲呢?”苏子澈抿了抿嘴角,心里酸涩难掩,垂眸道:“麟儿说过,成亲后再住长乐殿便不合规矩了,麟儿不想跟三哥分开。”
“三哥也从未想过要和你分开。”皇帝笑道,“真若讲规矩,你封王后便该开衙建府,搬出宫去了,三哥一直为你留着长乐殿,心意还不够明了?”
恍惚之间,苏子澈仿佛真的从皇帝的温软笑语中听到了几分深情,然而这深情转瞬即逝,南乔几近恶毒的言语蓦地回响起来,令他心里更加难过——你的心意,便是雷霆雨露皆君恩,无论得到什么都要感恩戴德么?
“三哥的心意,麟儿当真不懂。”苏子澈转过头,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皇帝,“王妃毕竟不同于门客,不是随随便便地多了个人这般简单,麟儿若是与王妃交恶,那么萧家非但不是助益,反而是阻碍。在陛下眼里,难道麟儿的终身大事还不如……罢了,麟儿已经应下了,无论陛下是因何想让麟儿与萧家结亲,麟儿都答应。”他有些勉强地笑了一笑,仰首饮尽杯中酒,又道:“方才麟儿失了分寸,三哥莫怪。”
皇帝深深地望着他,心中似有千百句话,在心头百转千回萦绕不休,终究化作一叹:“不怪你,是三哥迫你太紧了。”苏子澈点头道:“回头择个吉日,三哥便赐婚吧。”皇帝执杯的手一顿,转过头来看他道:“麟儿?”萧家女儿是他亲自选定的,今晚告知苏子澈之前,他已做好百种应对小弟拒婚的准备,便是苏子澈当真瞧不上萧家之人,还有其他一些人家的女儿候着,纵然不如萧家,也绝不会委屈了麟儿,总归是会迫他应下亲事。
可当苏子澈理所当然地让他赐婚之事,他反而觉得有些不真实:“麟儿这般懂事,三哥真是高兴……”
“陛下!”皇帝未出口的话被宁福海稍显慌乱的声音突然打断,只见他跪到皇帝身前,压低声音道,“陛下,二皇子欲绝食自尽,宫人发现时已断食水近三日,身体极是虚弱,特来请示陛下,可否传太医?”宴上一片莺歌燕舞,觥筹交错之声,宁福海又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是以诸人之中惟有皇帝与苏子澈听得分明,不待皇帝说话,苏子澈已然低喝出声:“还请示什么!赶紧传太医!”他声音虽低,气势却是不减,宁福海当即打了一个寒战,忙不迭地应了。
“不要慌。”皇帝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宁福海,去传太医,不要惊动其他人。”宁福海一去,皇帝便借醉离席,苏子澈立时跟了去,他向来不离皇帝左右,自然不会有人对此生疑。
皇帝将苏哲贬为庶人后并未逐他离宫,而是将其置于一处偏僻的冷宫之中,皇帝与苏子澈一前一后各乘着肩舆,在偌大的宫城之内穿行,许久才到苏哲所在之地。虽然同在皇城之中,冷宫自是比不得盛宠不衰的长乐殿,庭中蔓草几乎没过膝盖,晦暗的烛光令人视物都有些困难。
因着皇帝亲自前来,不多时殿内便燃起了数支儿臂粗的蜡烛。御医跪于榻边为苏哲把脉,片刻后向皇帝顿首道:“陛下请宽心,二殿下是久未进食致使身体虚弱,所幸发现及时,只需好生调养,不会有大碍。”言罢便退下去开方子,苏子澈挥了下手,让殿内其余人也退了下去。
苏哲目光呆滞地望着帷幔,似是对殿中之事毫无知觉。苏子澈站在皇帝身后,看着此前意气风发的苏哲毫无生气地躺在床榻上,顿生兔死狐悲之意,眼眶微红,几欲泪下——亲生骨肉尚能如此,何况是兄弟……何况还多了个南乔。
许久,苏哲终于开口道:“爹爹,孩儿不能起身向爹爹稽首,还望爹爹恕罪。”他数日未饮水,嗓子已然干裂,声音与平日迥异,极是难听。
苏子澈转过脸去不忍看,只听见皇帝波澜不惊的声音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既然还唤朕一声爹爹,朕便少不得说你几句,好生活下去,莫再生出旁枝末节,免得让你母亲挂心。”苏子澈猛然回过头盯着皇帝的背影,他以为皇帝迫切地来看望苏哲是因为心底割舍不掉的骨肉亲情,此时竟亲耳听到皇帝在自己奄奄一息的儿子面前,冷声冷语地让他不要再生枝节,否则将会牵连到他同在宫中的母亲。
若剥开那一层薄如蝉翼的伪装,这天家的骨肉亲情许是连百姓家的一半都不及,在皇权面前被人弃如敝履。
“孩儿出此下策,只求见爹爹一面。”皇帝极是憎恨手足相残之事,无论是初时苏贤被软禁,还是后来苏哲被指认主谋,乃至于最后苏哲被贬为庶人囚禁于此,皇帝都不曾与他们相见,更遑论听他们辩解,是以今日相见,竟是苏哲涉案以来初次见到皇帝。他声若悲泣,虚弱却也坚定道:“哲自知平庸,比不得大哥沉稳睿智,比不得三弟天资过人,也比不得月奴会讨陛下欢心,可哲从未生出害人之心,更不会毒害幼弟嫁祸长兄。梁家虽是母族,亦是外戚,哲自知分寸,自问绝无逾矩行为……”
寂静无声的屋内,只听得到他似泣非泣的声音:“哲斗胆,请陛下还儿子一个清白!”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地上如一片片的银箔,苏子澈听到皇帝在问:“你自称无辜,为何大理寺查出来的人证物证皆指认是你?”苏子澈微微蹙眉,正犹豫自己此时是否应该回避,便听到苏哲冷笑道:“大理寺卿是谢家嫡子,三弟的舅父……”
“闭嘴!”苏子澈登时大怒,上前几步声色俱厉地喝道,“你自己背弃人伦,还想污蔑谢玄么!”
“麟儿。”皇帝轻斥一声,顿了顿道,“你先出去,朕跟他单独说几句话。”涉及知交,苏子澈哪肯轻易让步:“三哥觉得麟儿不可信?有什么话非得避开我才能说?”皇帝默了片刻,将他揽入怀中,附耳轻声道:“麟儿,你这咄咄逼人之言,是为何?”
苏子澈怔了半晌,眉心拧在一起,鼻翼微动,道:“麟儿有些乏,先回寝殿休息了。”皇帝还欲再言,他却不愿再听,疾步走了出去。
庭中一片凉薄月色,四下俱无声,他刚乘上肩舆,宁福海上前殷勤问道:“殿下是要回宴上去?”苏子澈手指轻敲着扶手处,忽然就改了主意:“嗯,回宴上,你在此候着陛下吧。”宁福海应了声喏。
苏子澈自然不会再回宴上,他遣人去寻谢玄,自己则在偏殿等着,宴上笙歌清晰地传了过来,歌舞遥相应,更衬得此处孤冷寂寞。
这情景倒与皇帝登基时煞是相似,彼时天下皆欢庆,惟他一人悲恸不已,那个时候,连兄长都忙着登基,无暇顾及他微末的心事,多少次地欲言又止,多少次的无暇相见,终是让他认清了自己与兄长之间的距离。
可是三哥,我只有你了。
只有你。
他握着兄长所赠的玉佩,反复摩挲上面的金文小篆,情深不寿,情深不寿……这道理他怎会不懂,可他早已在自己尚未察觉之时陷入了这份感情之中,纵然前路是万劫不复,也不悔此时情至深处。
他什么都可以接受,王妃也好,萧家也罢,只要皇帝认为是对他好,他便可以甘之如饴——他只求一个答案,他想问清皇帝的心。他始终坚信真心只有一个,是绝无仅有,是独一无二,他不信一个人的心里当真容得下那么多人。
同床共枕,肌肤相亲。
这八个字便如最恶毒的诅咒,字字锥心,字字见血。令他再想起南乔时不仅仅是厌恶,而是有了深深地恨意。
他抬头看向窗外的月光,澄澈如水的月色未能涤去他一身的不安,他真是讨厌现在的自己,这般狼狈,几近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