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恶战结束,双方均损失惨重,几度胜而复败,又艰难得胜。黎军大将徐天阁折于苏子澈等人之手,精锐尽毁,是以算将起来,宁国竟是大胜。
西州城危机一除,再不必为黎军不知何时发起的进攻而枕戈待旦,军民俱是欢喜异常,又恰逢八月中旬,后日便是中秋节,苏子澈当即传令设下庆功宴,西州城弛禁三日,军民同庆。
灯烛摇曳的卧房里,苏子澈早已换上舒适的长袍,坐于榻上让军医洗伤换药。他左臂上的箭伤本就未痊愈,几日的苦战让伤口一再裂开,眼下已经十分严重了,肩窝的枪伤也因未曾好好治疗,已有化脓的趋势,更不要说身上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伤口。
谢玄拉过他的一只手,他手上俱是细小的伤口,掌心也被缰绳磨破,四条纹路里还暗藏着淤血,瞧来竟是可怖的青色。谢玄用浸了药水的纱布轻轻一拭,立即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地便把手抽了回来,他愣了一下,仿佛现在才回过神一般,赧然一笑,又将手摊平在谢玄眼前,勉强一笑道:“一点小伤,也值得你特地上药么?”
谢玄也笑了笑,淡然道:“一个敌人,也值得你歉疚?”苏子澈默然垂首,叹道:“我心不安……嘶!你这么用力做什么?”谢玄握着他的手掌,重又放轻了力道,漫不经心地道:“哦,你也知道疼,我还道你已修成金刚不坏之身,早不知疼痛为何物了呢。”苏子澈心下不悦,怒道:“谢清之……”谢玄噗得一笑,温声道:“好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今晚庆功宴,别再想这事了。”苏子澈道:“有什么好庆的,折了那么多将士。”
“哟,是谁特意下令要开庆功宴呢?”谢玄笑道,“战争哪能毫无伤亡呢,今次一战,已是了不得的功绩了。你不是还要把黎军驱逐到六浮山以北,让他们十年之内再无力与大宁为敌,然后择个良辰吉日去六浮山祭天么?”苏子澈不耐烦道:“不去了。”
“好,那就不去。”谢玄顺着他道,又细细地为他两只手上了药,问了军医一些饮食起居上的禁忌,不多时,一名亲兵扣门道:“殿下,柳天翊求见。”
苏子澈点头道:“让他进来。”谢玄并不知柳天翊的身份,只是先前听苏子澈说过他们是旧识,此时也未做多想,随口问道:“柳少侠是江湖人,麟郎是怎么认识的?”苏子澈偏头想了想,道:“我自小向往江湖事,仗剑纵马,何等快意!长安城又多游侠,稍稍留心,便能认识不少。当初混入寒水舫参加那什么‘彩云追月’,便是柳天翊暗中所助。”
谢玄挑了挑眉,看向刚进入房内的男子,那人约莫三十岁左右,刀刻的一张脸,五官恰如其分,是一个挺俊朗的男子。柳天翊先是对苏子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待苏子澈对他虚扶一把,示意起身后,才转头看了一眼谢玄,颔首作礼。军医已为苏子澈包扎好了肩伤,他不疾不徐地让侍女伺候着穿好衣服,腰间只系了一枚白玉佩,将闲杂人等都出去,问道:“柳阁主你……找我何事?”柳天翊看了一眼谢玄,道:“不过是些无关紧要之事,殿下既然在忙,我便晚些再来。”
“无妨。”苏子澈笑道,“清之不是外人,你直说便是。”谢玄微微一笑,站起身道:“你们慢慢聊,我去看看伤兵。”他走到门前,又回头看了苏子澈一眼,对他点头一笑。
屋里只剩下他和柳天翊两人,他未理会柳天翊,径自走到香案前,拿出香盒,打开青瓷香炉,丢进去了两块苏合香。柳天翊站在他身后,闻着平和中正的香气里夹杂着一缕辛辣,知是方才投进去的香块起了作用,道:“殿下外伤未愈,不该用这苏合香。”苏子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不妨事。”他的眼睛微微下垂,落在青瓷香炉细腻的纹路上,袅袅轻烟似是缭绕身旁,笼着一层难以分辨的愁绪。柳天翊心下一叹,道:“殿下,长安出事了。”
苏子澈只觉脑中嗡地一声,指尖一抖,香炉的盖子便滚到了地上,他猛然转身问道:“三哥他……”柳天翊忙道:“陛下躬安,是四皇子之事。殿下恐怕不知,四皇子前些时日中了毒,陛下便命大理寺彻查此事,那大理寺查了许久,迟迟不见有个结果,前几日忽然有了眉目。臣派人去探了一下,发现所有人证物证,皆是直指大皇子。”苏子澈听着他平如古井的声音缓缓道出,那声音提及的每一个人他都无比熟悉,可偏偏觉得不能置信,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问道:“月奴中的什么毒,可有大碍?”
柳天翊道:“毒名千日红,幸好发现得还算早,并不严重。”苏子澈听他言语之间似有遮掩,怒道:“你回先帝话时,也是这般吞吞吐吐,道得不明不白?”柳天翊一惊,立时跪倒在地道:“臣万死!四皇子……听闻是不及从前聪明,可宫中消息封得严实,臣也不能确定,是以不敢贸然告知殿下。”
苏子澈木然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曾经也险些中了此毒……”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后宫前朝早已混做一团,我信不过大理寺,这件事,就交由天机阁来查个清楚吧。纵然三哥的确偏爱月奴,可在我眼里,苏贤才是大宁的储君,你要还他一个公道。”柳天翊立刻应下,迟疑片刻,低声劝道:“殿下,恕臣僭越,斗胆奉劝一句——谨言慎行。”苏子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一脚踢翻了香案,大步朝外走去。
他刚走到门外,一名亲兵便迎上前去,笑道:“殿下歇息好了?庆功宴已经摆好,就等着殿下去呢!”苏子澈边走边问道:“既然好了,为何不来叫我?”那亲兵又笑了笑,道:“殿下一连数日不曾休息,陆将军特地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殿下。”苏子澈脚步顿了顿:“哪个陆将军?”那亲兵道:“是陆佑,陆老将军。”苏子澈看了亲兵一眼,问道:“那陆离呢?”那亲兵疑惑道:“他们不是奉了殿下之令,同谢军师一起去看伤兵了么?”苏子澈怔了一下,笑道:“如此——我竟给忘了。”那亲兵不疑有他,奉承道:“殿下日理万机,哪会记得这等小事!”
不远处一声爆竹响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轨迹,苏子澈抬起头,恰见一朵烟花绽放在头顶,刹那又消失不见。
坊间街上遥遥传来的城中百姓的喧嚣声,在这月色清凉的一方院落里,让他不由地想起长安城的中秋夜来,中秋弛禁的夜晚,长安也是一般的热闹,三十八条大街俱都张灯结彩,别出心裁的花灯绵延十里不绝。他曾有几次缠着兄长早早离了宫宴,扮作普通的世家儿郎,去投壶、猜枚或是放灯,兴致来时还会戴上假面跳舞。
那时心里思慕向往的战地明月而今抬头可见,他的心里却没有一丝壮志将酬的欢喜,黎国庆功宴上的情景犹在眼前,那个与他相约醉笑三千场的将军却再也不见。他只觉千般万般说不出的难过,从心底缓缓地漫上来,几乎将他没顶。
谢玄提着一盏灯过来,见他立在院中央,微微笑道:“在瞧什么?”苏子澈道:“今日已是八月十三,为何天上的月亮还是不圆呢?”谢玄道:“留待十五夜,千里共明月吧。庆功宴已经摆好,就等你了。”
苏子澈答应了一声,便和他一同去了席上。虽是尚未开宴,席上已是热闹非常,侍从将酒杯斟满,他便笑着举杯,先祭战地英魂,再敬骁勇将士,三敬西州百姓。三杯酒下肚,苏子澈面色苍白,握杯的手微微一颤,侍从再要倒酒时便被他止住了,谢玄料是他伤口疼痛,走过来低声问道:“疼得厉害么?”苏子澈眼睛微微一垂,算是应了,谢玄握住他的手,道:“该说的话说了,该喝的酒喝了,我陪你回去。”
他们顺着抄手游廊向月洞门中行去,中庭有一树桂花开得正好,满庭都是清幽的香气,他们在树下的石桌凳处坐下,那石桌上落着点点桂花,黄橙橙如尚德殿帷幔上的金线织纹。
“你今晚一直怔仲不宁,是有心事么?”
苏子澈回过神来,轻声一笑道:“是,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回长安去。”谢玄以为他与皇帝感情甚笃,徐天阁一事惹得他心绪起伏,才会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最亲近之人的身边,笑问道:“麟郎想念至尊了?”苏子澈轻声一叹,道:“长安这样乱,陛下肯定心烦。”谢玄惊讶道:“长安怎么了?”苏子澈见他相问,便将柳天翊之言简单道来,谢玄的神情在灯下瞧来晦明不定,倒像是有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席上似是起了歌舞,隐隐地传来《酒狂》之声。苏子澈侧耳听了一会儿,笑道:“是李巽在弹琴。”谢玄道:“何以见得?”
“我也不知从何判定,大概是听他弹了这么多年,以至于琴声一起,我便知道是他。”苏子澈狡黠一笑,“你若不信,我们便回去瞧瞧!”
谢玄笑道:“我何时说不信了?你回去也使得,怕是再想离席就没这么容易了。”苏子澈随口附和了一句,听席上一曲弹罢,似是换了个人,重新弹起一曲《阳关》。苏子澈指尖轻敲在石桌上,随着琴曲低声吟唱,清亮的双眸在月色下好似蕴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就在不久前,在黎国的军营里,他与徐天阁也曾琴箫和鸣,奏了一曲《阳关》。谢玄见他神色郁郁,便让他稍候片刻,径自起身出月洞门,不多时取来一壶酒,道:“此地没有旁人,你敬他一杯酒吧,就当是……谢他一曲琴箫合奏。”
苏子澈并不应声,却站起身来,缓缓提了那酒壶,面北而立,将壶中酒水浇在地上。席上的琴曲已歇,换做了铮铮琵琶语,苏子澈薄唇一动,终是一语未发,连叹息都化在了心里。他想起曾经读过的一首对酒诗:昨日低眉问疾来,今朝收泪吊人回。眼前流例君看取,且遣琵琶送一杯。
且遣琵琶送一杯,不知能否送到九泉之下,让将军再醉一回?
他站在中庭月色之下,地上勾勒出一个凉薄的影子来,身移影动,酒入影中。苏子澈回身而望,见一轮明月将圆未圆,恰恰欠了那么浅薄的一条边,像一个做工拙劣的失了形状的银盘。
想来长安的月色,也如此地一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