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中军营帐,其他将领都已经离开,只剩下徐天阁一人,正负手立于墙上的疆域图前,听到苏子澈进来头也不回地道:“过来。”苏子澈没有依言过去,脚下一步未动,仍站在离他丈许的地方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徐天阁回过身来,仔细看了他半晌,笑道:“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听他这般问,苏子澈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暖意,低垂了眼帘,一副温顺的模样,只是声音极冷:“你放过了肖永楠。”
是问句,却不是疑问的语气。
徐天阁哈得一笑道:“你方才虽然不在帐中,消息还是蛮灵通的!”苏子澈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沉默许久方道:“你不该放了他。”徐天阁道:“我已经罚过他了!千金易得,一将难求,他纵然有错,也罪不至死。”
“若不是他不听军令,贸然追击,今日一战,也不会伤亡这么惨重。”苏子澈冷声道,“肖永楠有勇无谋,本就难成大器,若是再不听军令……”他没有说下去,话中意思却是显而易见,徐天阁眉头一拧,又展颜一笑,把话接了过去,“难堪大用,也不是无用。”他指着墙上的疆域图,岔开话题道,“你看这是什么?”
苏子澈心下不悦,转开眼道:“不看。”徐天阁笑了笑,自顾自道:“北黎疆域辽阔,并不比宁国逊色,可惜处于苦寒之地,地广人稀。我北黎儿郎个个骁勇善战,所乘坐骑皆是宝马名驹,北黎的铁骑曾教万里之外的敌人闻风丧胆,你可知,为何北黎仍旧向宁国称臣?”
“北黎年年向宁国纳岁贡,双方若打仗,也多是以宁国得胜而告终,如此说来,宁国的士兵更加骁勇,铁骑更胜一筹?”苏子澈想了想,又道,“也不对,若真是如此,北黎的良马到了宁国,便不会被人争相抢夺了。”
徐天阁冷冷一笑,道:“宁国兵不及北黎,马不如北黎,却有一个智勇双全的君主——那苏子卿年纪也不大,登基也不久,可凭着他这么多年储君之位毫不动摇,就能看出其非凡的手段。”
虽是夸赞之言,可苏子澈听他这么对自家兄长评头论足,心里没来由地生出抵触,原本的几分好感登时烟消云散,但他又很是好奇,想知道在这个权倾北黎的大将军眼里,宁国到底是什么模样,身为天子的兄长又是什么模样。他偏头想了下,问道:“既然宁国的皇帝这么厉害,你为何还要跟他们打仗?”
徐天阁蓦地沉默下来,望着北黎疆域图一言不发,苏子澈等了半晌,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渐渐不耐烦起来,转身就要出去。徐天阁笑着转过身来,道:“你啊,性子这么急,一点都不沉稳。”苏子澈最不喜别人这般说他,立时冷冷地回他道:“我临阵杀敌的时候沉稳就行了。”徐天阁忽然问道:“你可有表字?”
苏子澈道:“你告诉我为何跟宁国打仗,我就告诉你我的表字。”徐天阁未料他如此说,微微一怔,笑道:“你真想知道?”他见苏子澈点头,招呼他近前,指着另一幅疆域图,手指在上面一划,道:“这一片,几乎全是戈壁,寸草不生。若是太平盛世,百姓们倒也可以自给自足,用自家的牛羊去换宁国的粮食茶叶等物,可近些年,因为年年要向宁国纳岁贡,很多百姓从富裕变得贫瘠,拿不出多余的牛羊来换取粮食,只能饥一顿饱一顿……在宁国,读书为先,农次之,工再次之,商人最后。而北黎百姓却将商贾视为上宾,只因商贾能把活命的粮食从邻国运来!你既是商家子,这些事情想必你都知道。”他手指下移,指向西州和肃州,“这两城虽不大,却有着极肥沃的土地,就算把城围起来打,城内的粮食也可保他们二十年无虞。”
苏子澈狐疑道:“若是围困都不能攻克,你又为何会有把握短期内打赢他们呢?”徐天阁反问道:“我何时说过有把握?”苏子澈一愣,倒是真没听他说过,可是……
“若不能赢,你干吗还要打仗?”
徐天阁眼神骤然变冷,身周几乎漫起杀气,苏子澈一惊,脚下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左手按住了腰间佩剑。徐天阁回过神,瞧他的样子微微一笑,杀气顿时消弭:“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拿下西州城,否则百姓们的生活只会越来越艰难。”
苏子澈迟疑问道:“你就那么恨宁国?”徐天阁见他追问不休,哑然一笑:“谁教我生做黎国人呢?”他顿了顿,又道,“我从军的那日便决定,誓死守护北黎,绝不向宁国低头。”苏子澈闻言默默低头,先前皇帝想将徐天阁收为己用,哪知他取得徐天阁信任探得其真心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我说完了,你呢?”徐天阁笑着问道,“该告诉我你的表字了吧。”苏子澈眨了下眼,抬头一笑,毫不惭愧地答道:“我年纪小,还没有取表字。”徐天阁几乎气结:“你!”
苏子澈仰头大笑。
次日刚到午时,便有几个宦官模样的人来到军营,拿出国君的旨意,说是朝中有要事,命徐天阁速回都城。苏子澈这时才知,徐天阁在北黎非但权力无边,竟然连接旨都不需下跪,简直大逆不道到了一种理所当然的境界。
徐天阁将圣旨随手扔给身后的亲兵,立时便有几名亲兵站出来,跟那些宣旨之人亲热的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喝酒去了。苏子澈暗暗称奇,不由联想到了大宁的一群官宦,心道纵然是他这正一品的亲王,私心里虽不待见那些阉奴,平日相见也是客客气气道一声“中贵”。
西州离长安甚远,虽然只到仲秋,却与长安暮秋无异,秋天的午后仍是烈日当头,却不像夏天那般闷热,只是这里的天气甚是怪异,夜间冷得人牙齿打颤,午间却也能汗流浃背。苏子澈被人伺候惯了,此时身边无人照应,总是摸不准冷热,见早晨寒气逼人,就换上了厚实的秋装,哪知这会儿竟热得额上冒汗。
徐天阁正准备回中军大帐,见他仍若有所思地站着不动,忽然问道:“你想不想跟我一同回去?”苏子澈不妨他有此一问,一时愣住,霎时间想到的竟是早已不记得模样的姐姐,他细细琢磨了一阵,许久才缓缓摇头道:“将军厚爱,属下心领了。”他身上热得紧,说话便带了丝燥气,不似平日里清冷。徐天阁心里一动,又道:“你不是想回家?这几日便可以回去。”
苏子澈既惊且喜,脱口道:“当真?”不待徐天阁张口,他便利落地行了个军礼,道,“多谢将军!”再抬起头,却是深深地望进了徐天阁眼里,笑问道:“将军明日启程,今晚可否能让我为将军饯行?”徐天阁点头道:“不要铺张就好。”
军中一切都有定例,苏子澈便是想要铺张也没这等能力。他早早调试好琴弦,备好美酒,待到日落西山,徐天阁还未靠近中军大营,便听到一阵叮咚之声,像是珠玉溅落,又似溪水潺潺。他掀帐入内,见苏子澈跽坐余音琴前,信手拨弄着琴弦,身旁放着几个菜碟,几个酒坛。
听到他进来,苏子澈并未回头,起手挑了个音,一瞬间琴曲便如银河落九天般倾泻而来,直教人辨不清今夕何夕,只闻天籁落人间。
待他一曲弹毕,徐天阁抚掌赞道:“这曲子甚妙,我竟从未听过,是你做的?”苏子澈笑道:“这曲源自长安,我只是一个附庸风雅的闲人。”他兀自倒了两杯酒,递给徐天阁一杯,另一杯自己饮了。这酒是军中唯一的酒,极是辛烈,一口喝下如一团火入腹中,令他周身都暖了起来。
“这曲名叫《长相忆》,长相思兮长相忆。”他低声说着,心里念起徐天阁这段时间来对自己的照拂,“将军,我参军时日不长,你却从不曾轻视我,这份知遇之恩,我……”他原想说一定会报答,又念及两人敌对的身份,一时竟然语塞,抬手又斟一杯酒道,“我敬你一杯!”
徐天阁朗然一笑,道:“我对你的知遇之恩,竟然只换得你一杯酒?”苏子澈偏头笑道:“酒中方见情意长,你若是不喝,我可自己喝了!”说罢竟真的不管徐天阁,将那杯酒灌入喉中。
他坐回琴前,一手抚弦一手抚着酒坛,一边喝酒,一边弹出一首简单如童谣的曲子来。徐天阁也坐了过来,也同他一样抚着琴弦,一人左手一人右手,俱不忘喝酒之事,竟然还能配合默契地弹出了一首曲子来。
待这曲弹罢,徐天阁一坛酒饮尽,苏子澈手边的酒坛已经空了两个,他一把按住琴弦,忽地唤道:“将军。”徐天阁含笑看他,问道:“不是要为我饯行,怎地只有酒没有下酒菜呢?”
苏子澈低低地笑起来,道:“有琴有酒,夫复何求?”他说着又拍开了一个酒坛的泥封,徐天阁却按住了他的手,道:“少喝点,你醉了。”苏子澈轻蔑一笑,勾起一边唇角道:“就是要不醉不归。”徐天阁蹙眉道:“你若是烂醉如泥,明日怎么家去?”
“山人自有妙计,不用你管!”这莫名又不敬的话一出,却勾起了心里那晦暗不明的心事来,苏子澈欲语还休,只得又饮了几口酒,身形微晃,说话也不似平时:“将军,对不起……”徐天阁以为他在方才言语不敬之事道歉,摆手笑道:“怎么喝醉了反倒比平日还知礼?你说话随意,我不会计较的。”
苏子澈猛地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声音戛然而止,似是有什么事想不通一般拧眉成川,又忽然出手直取徐天阁膻中大穴,“我们再比试一次吧。”他说打便打,徐天阁身体向后一折,勉强躲过这一击,立时退后数步,苏子澈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踉跄了一下,顺势又攻了过来。徐天阁侧身躲开,一记手刀劈向他的后颈,苏子澈酒劲上来,醉得东倒西歪,徐天阁几次出手都被他堪堪避过,只见他脚步虚浮地行了几步,竟一头栽进徐天阁怀里,双手攀着他的脖颈直起身,口中直道:“不打了不打了!”
那一瞬间,徐天阁竟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这少年的功夫其实并不在自己之下,他看似不经意地攀附,便将自己的颈项握在了手中,即便是今日动手之时留了情,也万万没到把要害之处拱手送出的地步。他看向少年的眼睛,那双眼一如初见般惊艳,带着迷离的醉意与清澈的笑意,在夜色里亮如星辰。
苏子澈当真是酒劲上来了,连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将军,你这一走,再见面……”再见面,你我便是各为其主,不能两立了。他醉里犹知许多话不可说,绕到舌尖也不肯吐出,只听到徐天阁飘渺的声音似从天际来,恍惚在说“待了却君王天下事,再与君对月行觞,醉笑三千场。”
待了却君王天下事,哪还容得你我对月行觞呢,大将军……
他挥挥手,似是要挥去眼前模糊不清的惆怅之情,下一刻,竟醉倒在地,睡了过去。